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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漢武帝獨尊儒術乃中國文化衰頹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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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

顧頡剛:漢武帝獨尊儒術乃中國文化衰頹的開始

經過漢初六七十年的恢復,一個大帝國重新崛起,及至漢武帝即位,已足夠牛逼,可以向長期挑釁的匈奴大喝一聲“不”。與此同時,文化安全也提上了議事日程。史學家范文瀾指出“通過漢武帝,農民付出了‘海內虛耗,人口減半’的代價,造成軍事、文化的極盛時期。”

“文化的極盛”,換一種說法,就是文化大繁榮!撇開具體細節,爲打造文化大繁榮,漢武帝推出了四項全局性的大舉措

  第一項,也是最基本的文化國策,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有鑑於暴秦弊政,漢初無爲而治的黃老之政,對各家一視同仁,故而百家並流,《六經》異傳,文化生態一度迴歸自由寬容。但這種寬鬆也給統治帶來了麻煩,這就是董仲舒所概括的:各派自有思想,各人自出議論,百家方針不一,意見不同,弄得在上的統治者沒法有一個統一的方略,法律制度屢有更變,在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聽從哪一家的主張。惟其如此,漢武帝即位以後,“夙夜不遑康寧”,睡不上一個囫圇覺。於是,他向百來個社會賢達與學界精英連下三道策問,“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只有董仲舒的對策讓他豁然開朗,欣然有得:“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就漢家統治的文化安全而言,這一對策最對症下藥:統治天下,只能有一個思想;統治者纔會一勞永逸,徹底省心;而儒家思想就是讓統治者一勞永逸的指導思想。董仲舒在對策中向漢武帝展望:只要這樣,邪辟的學說就會消滅,然後統治的綱紀就可統一,從而法度也可以明確,人民便知道遵從了。丞相衛綰迎風希旨地奏請,在對策者中有以申不害、商鞅、韓非、蘇秦、張儀之學來擾亂國政的,一概罷黜不用,漢武帝當即御批同意。自此以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作爲文化國策,成爲中國專制君權須臾不離的通靈寶玉。

  第二項文化政策,就是官辦儒學教育,設立《五經》博士。

漢初博士官,並不限於儒經,也有諸子、詩賦、方技、術數或其他專長者。罷黜百家後,只有儒學《五經》纔有立博士官的資格,儒經以外的其他博士官一律廢罷,在制度文化的層面上確保“獨尊儒術”的說一不二。不僅如此,漢武帝在中央建立太學,還“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一概教授儒經,學成的博士弟子員優與授官。自漢武帝立《五經》博士,置博士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天下之學士靡然向風矣”。誘導他們“靡然向風”的,主要不是儒學《五經》,而是功名利祿。這條尊儒讀經、讀經出仕的祿利之路,把思想統治與教育體制、選官制度捆綁銷售。於是,“傳業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衆至千餘人”。一部儒經的學習心得動輒百餘萬言,又臭又長的裹腳布開後代空話廢話的先河;千餘名大師滿天飛,其壯觀也不比目下大師貶值稍有遜色。生活在那個時代,誰還敢說學術文化不繁榮!

  第三項文化政策,新設文化機構,蒐羅“歌德”派文人學士。

漢武帝羅致御前的,既有詞賦家司馬相如、枚皋、嚴助、東方朔等,也有音樂家李延年等輩,還有天文學家唐都、落下閎等,史學家司馬遷最初也在網羅之列,一時也可謂人才濟濟。漢武帝命這些學士文人隨從左右,有事時,讓他們與聞朝議,獻賦作頌,平日裏,則“俳優蓄之”,不過是御用清客。東方朔是明白人,自甘倡優,只在御前插科打諢。他與司馬相如是漢賦名家,相如的大賦最受武帝的青睞。這種大賦是那個時代的招牌產品,以99%的內容來歌頌誇耀帝國的富庶強盛與皇帝的英明偉大,留上1%的篇幅來一點諷諫規箴,借用一位文化學者的譬喻,充其量只“在文化的脂肪上撓癢”。司馬遷太傻,真把“牛馬走”當成了主人公,立馬被皇帝整成“刑餘之人”,終於幡然醒悟,自個兒“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這才發憤獨立,有了“成一家之言”的《史記》。漢武帝創立的文化機構以樂府最著名,命李延年主持全國民歌徵集。一些優秀的樂府詩曲固然賴此而傳世,但其初衷不過讓民歌爲文化繁榮裝點門面(早就流傳民間的樂府詩與司馬遷發憤著成的《史記》,或來自底層,或出乎異端,代表了當時文化的真正精華,但都不是漢武帝文化國策卵翼下孵化成功的)。總之,新設文化機構也好,畜養文人學士也罷,其目的無非既爲文化繁榮鼓譟造勢,更爲太平盛世歌功頌德。

  第四項文化政策,倚仗國家權力與財富,大搞闊氣排場的文化慶典。

漢武帝在位期間,隔三岔五地舉行明堂、郊祀與封禪等大典禮,宣揚漢家受命於天。關於郊祀,他一年祭太一,二年祭后土,三年祭五畤,三年一輪迴。漢武帝命李延年創作《郊祀歌》,找來童男女組建了大型的御用樂隊,千乘萬騎浩浩蕩蕩,在一路絃歌鼓吹中,向郊祀地進發,大擺不可一世的氣派。上古三代,只有炎、黃與堯、舜、禹等功德蓋世的`聖王纔有資格行封禪大禮,但那只是個傳說。秦始皇是載諸信史的封禪第一人,卻備受儒生譏諷。而漢武帝特別熱衷這種高門檻窮折騰的自娛自樂,從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起,不惜興師動衆,勞民傷財,先後封禪達六次之多,幾乎每五年就搞一次。郊祀、封禪之類,“皆虛文無實際”(錢穆評語),漢武帝卻樂此不疲,硬是把慶典虛文鋪排成文化繁榮。

且舉一例,以概其餘。敦煌屯田兵套住一匹野馬,漢武帝說成是天神太一所賜的天馬,命李延年譜《太一之歌》以爲頌揚。骨鯁之臣汲黯直言不諱道:“王者作樂,應該上承祖宗德政,下合百姓民情。爲了一匹馬,又作歌,又譜曲,還要薦獻進宗廟,我真不知先帝和老百姓是否聽得懂這種音樂!”憑藉君主的威權與國家的財力,以獨尊儒術爲指導方針,漢武帝打造出一個文化繁榮的表象,其主流就是這種老百姓聽不懂也看不懂的撈什子。乍一看這種文化繁榮,外觀上冠冕堂皇,光鮮照人,本質上卻是阿諛大一統集權的宮廷文化。這種鶯歌燕舞的虛假繁榮,不過是汲黯痛斥的“內多欲而外施仁義”而已。

繼暴秦以後,儒學興起,雖有其思想與社會的內在之勢,但呂思勉以爲,“其得政治上的助力”,則是重要原因之一。按史家張蔭麟一針見血的說法“漢武帝雖然推崇儒家,卻不是一個儒家的忠實信徒”,他最得力的幫手,既不是爲他規範策劃的大儒董仲舒,甚至也不是曲學阿世的公孫弘之流,而是“以峻文決理”的酷吏張湯之輩。漢武帝獨尊儒術下的文化繁榮,縱然千般光鮮,萬般堂皇,說到底,不過是包裹其專制集權的一襲華袞。

戰國以來百家爭鳴因秦朝暴政而戛然中止,及至漢初,思想自由乍露短暫的復甦之機,但漢武帝的獨尊儒術最終扼殺了這一線生機。顧頡剛論及獨尊儒術的負面影響時指出:“儒家統一實是中國文化衰老頹廢的徵驗”,“於是專己武斷,思想漸致錮蔽了”。范文瀾說漢武帝時期“文化的極盛”,是其表象;顧頡剛說獨尊儒術是“文化衰頹”的開始,是其實質。相對於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血與火來摧毀文化,獨尊儒術下的文化繁榮,對中國文化的戕害,不啻是“軟刀子割頭不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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