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名著孽海花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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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常肅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勝佛道:“你做什麼?凡是一個團體,這些叛黨賣友的把戲,歷史上數見不鮮。何況朱淇自首,到底怎麼一會事,還沒十分證明。我們只管我們的事罷!”勝佛原是一時激於義憤,沒加思索的動作,聽見唐先生這般說,大家慨嘆一番,只索罷休。勝佛因省城還未解嚴,多留了一天。次日,就別過常肅,離開廣州,途中不敢逗留,趕着未封河前,到了北京。勝佛和湖北制臺莊壽香的兒子莊立人,名叫可權的,本是至交。上回來京,就下榻在立人寓所。這回爲了奔走國事而來,當然一客不煩二主,不必勝佛通信關照,自有聞韻高、楊淑喬、林敦古一班同志預告立人,早已掃徑而待。到京的第一天,便由韻高邀了立人、淑喬、敦古,又添上莊小燕、段扈橋、餘仁壽、劉光地、樑超如等,主客湊了十人,都是當代維新人物,在虎坊橋韻高的新寓齋替勝佛洗塵。原來的高本常借住在金、寶二妃的哥哥禮部侍郎支綏家裏,有時在棲鳳樓他的談禪女友程夫人宅中勾留。近來因爲寶妃的事犯了嫌疑,支綏已外放出去,所以只好尋了這個寓所暫住,今天還是第一天宴客。當下席間,勝佛把在萬木草堂和常肅討論的事,連帶革命黨在廣州的失敗,一起報告了。韻高也滔滔地講到最近的朝政:“西后雖然退居頤和園,面子上不干涉朝政,但內有連公公,外有永潞、耿義暗做羽翼。授永潞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在天津設了練兵處、保定立了陸軍大學。保方代勝升了兵部侍郎,做了練兵處的督辦,專練新軍,名爲健軍。更在京師神機營之外添募了虎神營,名爲翊衛畿輔,實則擁護牝朝,差不多全國的兵權都在他掌握裏。皇上雖有變政的心,可惜孤立無援。偶在西后前陳說幾句,沒一次不碰頂子,倒弄得兩宮意見越深。在帝黨一面的人物,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舊大臣,不敢造作非常。所以我們要救國,只有先救皇上。要救皇上,只有集合一個新而有力的大團體,輔佐他清君側,振朝綱。我竭力主張組織自強學會,請唐先生來主持,也就爲此。照皇上的智識度量,別的我不敢保,我們贊襄他造成一個虛君位的立憲國家,免得革命流血,重演法國慘劇,這是做得到的。”小燕道:“韻高兄的高見,我是很贊同的。不過要創立整個的新政治,非用徹底的新人物不可。象我們這種在宮廷裏旅進旅退慣的角色,儘管賣力唱做,掀簾出場,決不足震動觀衆的耳目。所以這出新劇,除了唐常肅,誰都不配做主角。所難的唐先生位卑職小,倘這回進京來,要叫他接近天顏,就是一件不合例的難題。而且一個小小主事,突然召見,定要惹起後黨疑心,尤其不妥。我想司馬相如借狗監而進身,論世者不以爲辱,況欲舉大事者何恤小辱,似乎唐先生應採用這種祕密手腕,做活動政治的入手方法。不識唐先生肯做不肯?”超如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佛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本師只求救國,決不計較這些。只是沒有門徑也難。”扈橋道:“門徑有何難哉!你們知道東華門內馬加剌廟的歷史嗎?”韻高把桌子一拍道:“着呀!我知道,那是帝黨太監的祕密集會所。爲頭的是奏事處太監寇連才,這人很忠心今上,常常代抱不平,我認得他。”敦古舉起杯來向衆人道:“有這樣好的機緣,我們該浮一大白,預祝唐先生的成功。唐先生不肯做,我們也要逼着他去結合。”大家鬨堂附和,都喊着:“該逼他做,該逼他做!”席上自從這番提議後,益發興高采烈,彷彿變法已告成功,在那裏大開功臣宴似的。真是飛觴驚日月,借箸動風雷。直吃到牙鏡沉光,銅壺歇漏,方罷宴各自回家。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且說勝佛第二天起來,就聽見外間一片謔浪笑傲聲裏,還混雜着吟哦聲,心裏好生詫異。原來勝佛住的本是立人的書齋,三大間的平房。立人把上首一間,陳設得最華美的讓給他住,當中滿擺着歐風的各色沙發和福端椅等。是立人起居處,也就是他的安樂窩。勝佛和立人雖然交誼很深,但性情各異。立人儘管也是個名士,不免帶三分公子氣。勝佛最不滿意的,爲他有兩種癖好:第一喜歡蓄優童,隨侍左右的都是些十五、六歲的雛兒,打扮得花枝招展。乍一望,定要錯認做成羣的鶯燕。高興起來,簡直不分主僕,打情罵俏地攪做一團。第二喜歡養名馬,所以他的馬號特別大。不管是青海的、張家口外的、四川的、甚至於阿拉伯的,不惜重價買來。買到後,立刻分了顏色毛片,替他們題上一個赤電、紫騮等名兒。有兩匹最得意的,一名“驚帆駃”,一名“望雲騅”。總數不下二十餘匹。春暖風和,常常馳騁康衢,或到白雲觀去比試,大有太原公子不可一世氣象。勝佛現在驚異的不是笑語聲,倒是吟哦聲。因爲這種拈斷髭鬚的音調,在這個書齋裏不容易聽到的。勝佛正想着,立人已笑嘻嘻地跨進房來,喊道:“勝佛兄,你睡夠了罷!你一到京,就被他們講變法,變得頭腦都漲破了。今天我想給你換換口味,約幾個灑脫些的朋友,在口袋底小玉家裏去樂一天,恰好你的詩友程叔寬同蘇鄭都來瞧你,我已約好了,他們都在外邊等你呢。”勝佛忙道:“啊喲,真對不起!我出來了。”一語未了,已見一個瘦長條子,龍長臉兒,滿肚子的天人策、陰符經,全堆積在臉上,那是蘇胥;一個半乾削瓜面容,蜜蠟顏色,澄清的眼光,小巧的嘴,三分名士氣倒佔了七分學究風,那便是程二銘。兩人都是勝佛詩中畏友,當下一齊擁進來。勝佛歡喜不迭地一壁招呼,一壁搭話道:“我想不到兩位大詩人會一塊兒來。叔寬本在吏部當差,沒什麼奇;怎麼鄭好好在廣西,也會跑來呢?”鄭道:“不瞞老兄說,我是爲了宦海灰心,邊防棘手,想在實業上下些種子,特地來此尋些機緣。”叔寬道:“不談這些閒話。我且問你,我寄給新刻的《滄閣閣詩集》收到沒有?連一封回信都不給人,豈有此理!”勝佛很謙恭地答道:“我接到你大集時,恰遇到我要上廣東去,不及奉答,抱歉得很,但卻已細細拜讀過了。叔兄的大才,弟一不敢亂下批評,只覺得清淳幽遠,如入邃谷回溪,景光倏忽,在近代詩家裏確是獨創,推崇你的或說追躡草堂,或雲繼繩隨州,弟獨不敢附和,總帶着宋人的色採。”鄭道:“現代的詩,除了李純老的《白華絳趺閣》,由溫、李而上溯杜陵,不愧爲一代詞宗。其餘便是王子度的《入境廬》,縱然氣象萬千,然辭語太沒範圍,不免魚龍曼衍。袁尚秋的《安舫簃》,自我作古,戛戛獨造,也有求生求新的跡象。哪一個不是宋詩呢?那也是承了乾嘉極盛之後,不得不另闢蹊徑,一唱百和,自然地成了一時風氣了。”勝佛道:“鄭兄承認乾嘉詩風之盛,弟不敢承教。弟以爲乾嘉各種學問,都是超絕千古,惟獨無詩。乾嘉的詩人,只有黃仲則一人罷了。北江茂芳輩,固然是學人的緒餘;便是袁、蔣、舒、王,哪裏比得上嶺南江左曝書精華呢!”立人聽他們談詩不已,有些不耐煩了,插口道:“諸位不必在這裏盡着論詩了,何妨把論壇喬遷到小玉家中。他那邊固然窗明几淨,比我這裏精雅,而且還有兩位三唐正統的詩王,早端坐在寶座上等你們去朝參哩!外邊馬車都準備好,請就此走罷!”勝佛等三人齊聲問道:“那詩王是誰?你說明了纔好走。”立人笑道:“當今稱得起詩王的,除了萬範水、葉笑庵,還有誰!”鄭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倆,的確是詩國裏的名王。一個是寶笏下藏着脂粉合,一個是冕旒中露出白鼻子。好,我們快去肉袒獻俘罷!要不然,尊大人就要罵我們自盲不識寶貨了。”說着這話,連叔寬、勝佛也都跟着笑了。立人氣憤憤立起身來,一壁領着三人向外走,一壁咕嚕着道:“誰斷得定誰是王,誰是寇!今天姑且去舌戰一場,看看你們的成敗。”說時遲,那時快,已望見大門外,排列着一輛紅拖泥大安車、一輛綠拖泥的小安車。請勝佛上了大安車,鄭、叔寬坐了自己坐來的小安車。立人立刻跳上一輛墨綠色錦緞圍子、鑲着韋陀金一線滾邊、嵌着十來塊小玻璃格子的北京人叫做“十三太保”的車子,駕着一匹高頭大騾,七八個華服的俊童騎着各色的馬,一陣喧譁中,動輪奮鬣,電掣雷轟般捲起十丈軟紅,齊向口袋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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