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麗的謊言散文

在我的相冊裏珍藏着一張三寸見方的黑白照片，它是我們家唯一一張並非完全意義上的“全家福”。 照片上站了三排人，一共7個：第一排左側坐着我的媽媽，右側坐着我的爸爸，第二排從左到右依次站着妹妹、二哥和我，第三排靠中間站着的分別是村中的彩蘭姐和義發哥，他二人在我們一家走進照相館時正好路過，便被爸爸媽媽熱情邀進去一起留個影。我們一家的視線都對着鏡頭，彩蘭姐和義發哥卻一個望向東，一個望向西，也許當時他們感到有點不自在吧。照片背面題寫的時間是：1975年3月。一個美麗的謊言的故事就由它説起。

1975年春，入伍已3年也從未探過親的大哥從新疆來信，説他很想看到全家人的照片。知兒莫若父，父親曉得大哥想家了，而且希望他和母親能破鏡重圓（父母在我剛進小學時就離異了）。為滿足大哥的願望，更使他能安心服役，父親立刻鄭重其事地着手辦這件事。他一趟又一趟地往外婆家跑（母親一離婚便遷回了孃家浦上村）。但任憑父親嘴皮磨破，母親也不同意復婚。怎麼辦？婚復不成，全家福卻是一定要照的！父親決定再去找母親。

出門那天，我們對父親的浦上之行都很擔心，因為我們深知母親在父親面前的高傲，深知她的'脾氣，不僅怕他們談不攏會吵起來，更怕父親無功而返。所以，父親出門後，我和二哥加上小妹，心裏一直惴惴的，做什麼都沒有心情。其實，豈止大哥，我們又何嘗不極其盼望母親回到我們的身邊呢？那沒有母親的日子，那沒有母親的酸澀、苦悶、憂鬱的生活滋味，在母親離開的幾年中，我們已經嘗夠了。尤其，多愁善感的我，逢年過節，看到別人家和和美美，團團圓圓，氣氛熱烈而温馨，除了羨慕之外，更多的是悄悄流淚，甚至有時想媽媽想急了也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便即刻鑽進被子裏大放悲聲。我也和二哥還有妹妹，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往外婆家跑，一次又一次聲淚俱下地勸媽媽回家，回到需要她的幼小的孩子身邊，然而媽媽每次都紅着眼圈拒絕了，我們無法體會當時媽媽的心境，我們只有帶着無奈兼一點怨恨的情緒——也不知該恨父親還是母親——挪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們那沒有母親的寒冷悽清的家。孰知，我們低估了形勢，更低估了母親，父親滿面春風腳步輕快地回來了。於是，為了大哥，為了一個共同的心願和目標，我們一家在一個陽光熹微的日子，在晨風的輕拂中，一大早就從不同的地點趕往縣城，趕往河東高嶺頭腳下縣百貨公司門前一家由鐵路建設指揮部開辦的臨時照相館：父親帶着妹妹妹從鄉下老家趕來，媽媽從孃家村莊趕來，我和二哥則向班主任告假從就讀的河西的縣中趕來。

那天照相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母親一身寶藍色新唐裝，衣領隱隱露出點白襯衫的顏色；父親上穿一件發白工作服，下着一條半新不舊黑長褲；我和二哥、妹妹均為一身綠軍裝，每個人的穿着都顯示了那個時代的特徵。

年近半百的照相師傅一開門便迎來這麼一家子，心裏簡直樂開了花，又是搬凳子，又是調燈光，還反反覆覆徵詢父母的意見怎樣照才合意。父親和我們兄妹都受到照相師傅熱情的服務態度的感染，臉露喜色，惟有母親神情莊重，不言不語。照相師傅不知我們一家的底細，更未察覺父母不曾交談過一句話。他忙前忙後跑來跑去又熱情洋溢地張羅着，一手扶着鏡頭上蒙了一大塊黑布的照相機機架，一手使勁揮着叫我們後排站立的往前邊靠攏，叫前排坐着的父母靠近，靠近，再靠近，還不時匆匆跑過來用手往中間推推他倆（因為照相師傅一轉身，媽媽就把挨着爸爸的肩頭移開），接着急急跑回去，咔嚓一聲——一張珍貴且意義非凡的“全家福”誕生了！這時，照相師傅在高興，我也在高興。然而，我知道他的高興，他卻不知道我的高興。

照片領回後，父親讓我給大哥寫一封信，就説母親已經搬回來，希望他在部隊安心服役，好好幹出成績。

大哥收到相片後，很快寄回一信，説他看到家人的合照，尤其看到父母肩並肩坐在一塊，非常高興，並説他已由排長升至連長，一定繼續好好幹，爭取更大的成績……大哥全然不知他被矇在鼓裏，字裏行間洋溢着我似乎看得見的興奮。直到6年後復員他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回首往事，那次拍全家照實在不啻於編造謊言。可這是怎樣一個謊言啊：它凝聚了父母的拳拳愛子之心，體現了父母的大度和通情達理，更體現了父親的智慧和顧全大局，此舉不僅給大哥送去慰藉和温暖，還給我們兄妹幾個樹立了做人的風範和榜樣。

照片寄出三個月後，大哥給家裏寄回了一張榮立二等功的獲獎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