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案中心八年級教案

葦岸《大地上的事情》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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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岸《大地上的事情》全文

我觀察過螞蟻營巢的三種方式。小型蟻築巢,將濕潤的土粒吐在巢口,壘成酒盅狀、灶台狀、墳冢狀、城堡狀或鬆疏的蜂房狀,高聳在地面;中型蟻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勻美觀,圍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狀,彷彿大地開放的一隻黑色花朵;大型蟻築巢像北方人的舉止,隨便、粗略、不拘細節,它們將顆粒遠遠地銜到什麼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種的農夫。

下雪時,我總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英被風從樹梢吹散。雪紛紛揚揚,給人間帶來某種和諧感,這和諧感正來自於紛紜之中。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颳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寫《自然與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觀察過落日。他記錄太陽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我觀察過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緩慢。觀看落日,大有守侍聖哲臨終之感;觀看日出,則像等待偉大英雄輝煌的誕生。太陽從露出一絲紅線,到伸縮着跳上地表,用了約五分鐘。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於崛起。

我看到一具熊蜂的屍體,它是自然死亡,還是因疾病或敵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卧在那裏,翅零亂地散開,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屍身僵硬,很輕,最小的風能將它推

動。我見過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別的蜂巢,但從沒有見過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們將巢築在房屋的立柱、檁條、橫樑、椽子或枯死的樹幹上。熊蜂從不集羣活動,

它們個個都是英雄,單槍匹馬到處闖蕩。熊蜂是昆蟲世界當然的王,它們身着的黑黃斑紋,是在地上最怵目的圖案,高貴而恐怖。老人們告訴過孩子,它們能蜇死牛馬。

麻雀在地面的時間比在樹上的時間多。它們只是在吃足食物後,才飛到樹上。它們將短硬的喙像北方農婦在缸沿礪刀那樣,在枝上反覆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鳴,如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高聲喊叫,這聲音藴含着依賴、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樹上就和孩子們在地上一樣,它們的蹦跳就是孩子們的奔跑。樹木伸展的願望,是給鳥兒送來一個個廣場。

穿越田野的時候,我看到一隻鷂子。它靜靜地盤旋,長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麼,徑直俯衝下來,但還未觸及地面又迅疾飛起。我想像它看到一隻野兔,因人類的擴張在平原上已近絕跡的野兔,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預言過的野兔:“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麼田野呢?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土地是最親密的聯盟。看到兔子和鷓鴣跑掉的時候,你不覺得它們是禽獸,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彷彿颯颯的樹葉一樣。不管發生怎樣的革命,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不能維持一隻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

看到一隻在田野上空徒勞盤旋的鷂子,我想起田野的往昔的繁榮。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塊空地,它的形狀像一隻盤子,被四周的樓羣圍起。它盛過田園般安詳的雪,盛過赤道般熱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們的歡樂。孩子歡樂撤在裏面,彷彿一顆顆珍珠滾到我的窗前。我注視着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遊戲,這遊戲是每個從他們身邊匆匆走的大人都做過的。大人告別了童年,就像遊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但遊戲在孩子們手裏,依然一代代傳遞。

在一所小學教室的牆壁上,貼着孩子們寫自己家庭的作文。一個孩子寫道:他的爸爸是工廠幹部,媽媽是中學教師,他們很愛自己的孩子,星期天常常帶他去山邊玩,他有許多玩具,有自己的小人書庫,他感到很幸福。但是媽媽對他管教很嚴,命令他放學必須直接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用肥皂洗手。為此他感到非常不幸,恨自己的媽媽。

每一匹新駒都不會喜歡給它套上羈絆的人。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聲驚醒。日子久了,我發現它們總在日出前20分鐘開始啼叫。冬天日出較晚,它們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們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後的叫聲不同,日出前它們發出“鳥、鳥、鳥”的聲音,日出後便改成“喳、喳、喳”的聲音。我不知它們的叫法和太陽有什麼關係。

在山岡小徑上,我看到一隻螞蟻在拖蜣螂的屍體。蜣螂可能被人踩過,屍體已經變形,滲出的體液粘着兩粒石子,使它更加沉重。螞蟻緊緊咬住蜣螂,它用力扭動身軀,想把蜣螂拖走。蜣螂微微搖晃,但絲毫沒有向前移動。我看了很久,直到我離開時,這個可敬的勇士仍不懈地努力。沒有其他蟻來幫它,它似乎也沒有回巢去請援軍的想法。

十一

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大地上,彷彿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5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着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盪,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到了6月,農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十二

在我窗外陽台的橫欄上,落了兩隻麻雀。那裏是一個陽光的海灣,温暖、平靜、安全。這是兩隻老雀,世界知道它們為它哺育了多少雛鳥。兩隻麻雀蹲在輝煌的陽光裏,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它們眯着眼睛,腦袋轉來轉去,毫無顧忌。它們時而啼叫幾聲,聲音樸實而親切。它們的體態肥碩,羽毛蓬鬆,頭縮進厚厚的脖頸裏,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襖的馬車伕。

十三

下過雪許多天了,地表的陰面還殘留着積雪。大地斑斑點點,彷彿一頭在牧場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積雪收縮,並非因為氣温升高了,而是大地的體温在吸收它們。

十四

冬天,一次在原野上,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它糾正了我原有的關於火的觀念。我沒有見到這個人,他點起火走了。火像一頭牲口,已將枯草吞噬很大一徵。北風吹着,風頭很硬,火緊帖在地面上,火首卻逆風而行,這讓我吃驚。為了再次證實,我把火種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舊溯風燒向北方。

十五

我時常憶起一個情景,它發生在午後時分,如大兵壓境滾滾而來的黑雲很快佔據了整面天空。隨後,閃電迸綻,雷霆轟鳴,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煙霧四起,驟雨是一個喪失理性的對人間復仇的巨人。就在這萬物偃息的時刻,我看到一隻銜蟲的麻雀從遠處飛回,雷雨沒能攔住它,它的兒女在雨幕後面的屋檐下。在它從空中降落飛進檐間的一瞬,它的姿勢和蜂鳥在花叢前一樣美麗。

十六

五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裏,閃動着許多小鳥。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神態機靈,體型比麻雀嬌小。它們走動的樣子,非常莊重。麻雀行走用雙足蹦跳,它們行走像公雞那樣邁步。它們飛得很低,從不落到樹上。它們是田野的精靈。它們停在田裏,如果不走動,便認不出它們。

十七

秋收後,田野如新婚的房間,被農民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切要發生的,一切已經到來的,它都將容納。在人類的身旁,落葉悲壯地訣別它們的母親。樹木養育了它們,為了大地上呈現的勇士形象。

十八

在冬天空曠的原野上,我聽到過啄木鳥敲擊樹幹的聲音。它的速度很快、彷彿弓的顫響,我無法數清它的頻率。冬天鳥少,鳥的叫聲也被藏起。聽到這聲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覺得,這聲音不是來自啄木鳥,也不是來自光禿的樹木,它來自一種尚未命名的鳥,這隻鳥,是這聲音創造的。

十九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六日,我看見了日出。我所以記下這次日出,因為有生以來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太陽。好像發生了什麼奇蹟,它使我驚得目瞪口呆,久久激動不已。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這樣描述馬貢多連續下了四年之久的雨後的日出:“一輪憨厚、鮮紅、像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像流水一樣清新。”我所注視的這次日出,我不想用更多的話來形容它,紅日的碩大讓我首先想到鄉村的磨盤。如果你看到了這次日出,你會相信。

二十

已經一個月了,那窩蜂依然伏在那裏,氣温漸漸降低,它們似乎已預感到什麼,緊緊擠在一起,等待最後一刻的降臨。只有太陽升高,陽光變暖的時候,它們才偶爾飛起。它們的巢早已失去,它們為什麼不在失去巢的那一天飛走呢?每天我看見它們,心情都很沉重。在它們身上,我看到了某種大於生命的東西。

二十一

太陽的道路是彎曲的。我注意幾次了。在立夏前後,朝陽能夠照到北房的後牆,夕陽也能夠照到北房的後牆。其他時間,北房拖着濃重的影子。

二十二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臨的跡象。整整過了一冬的北風,已經從天涯返回。看着曠野,我有一種莊稼滿地的幻覺。踩在鬆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湧動。我想大聲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鋤頭拼命勞動一場。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着基本關係。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們自己與泥土和大自然發生基本的聯繫。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土地。

二十三

捕鳥人天不亮就動身,鳥羣天亮開始飛翔。捕鳥人來到一片果園,他支起三張大網,呈三角狀。一棵果樹被圍在裏面。捕鳥人將帶來的鳥籠,掛在這棵樹上,然後隱在一旁。捕鳥人稱籠鳥為“遊子”,它們的作用是呼喊。遊子在籠裏不懈地轉動,每當鳥羣從空中飛過,它們便急切地撲翅呼應。它們悽愴的悲鳴,使飛翔的鳥羣迴轉。一些鳥撞到網上,一些鳥落在網外的樹上,稍後依然撲向鳥籠。鳥像樹葉一般,墜滿網片。豐子愷先生把誘引羊羣走向屠場的老羊,稱作“羊奸”。我不稱這些圈子為“鳥奸”,人類製造的任何詞語,都僅在它自己身上適用。

二十四

平常,我們有“北上”和“南下”的説法。向北行走,背離光明,稱作向上,向南行走,接光明,稱作向下。不知這種上下之分依據是什麼而定(緯度或地勢?)。在大地上放行時,我們的確有這種內心感覺。像世間稱做官為上,還民為下一樣。

二十五

麻雀和喜鵲,是北方常見的留鳥。它們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動。民間有“家雀跟着夜貓子飛”的説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鳥盲目追隨大鳥的現象。我留意過麻雀尾隨喜鵲的情形,並由此發現了鳥類的兩種飛翔方式,它們具有代表性。喜鵲飛翔姿態鎮定、從容,兩翼像樹木搖動的葉子,體現在各種基礎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們的飛法類似蛙泳,身體總是朝前一聳一聳的,並隨時可能轉向。

這便是小鳥和大鳥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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