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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田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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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家鄉的田野,需要選擇一個合適的視角。比如農家的後門,紅漆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了田野的一覽無餘;比如屋後的山峁地,你眺望蒼穹的目光會漸漸降落到某一片蔥蔚的田地上。

去看田野散文

盆地裡的家鄉,平原上的田舍。

這二三十戶人家散落在村西的山峁溝畔。再往西,是一片環繞山峁的廣闊田疇。當晌午炊煙升起時,母親走出自家熱氣騰騰的廚房,踩著山頭黃泥地上長出的芭茅,高聲呼喚著在田間勞作的親人回家吃飯。母親的呼喊聲沿著風中搖曳的稻浪漂過來,落在我通紅臉上滴下的汗珠上。

鄰近午時,該暫時收工了。

手推車侯在田埂路上。小小的金黃的穀粒,帶著一種高貴的滿足,和被刈割後泥土的腥氣,從打稻機裡撮出又被畚箕裝進籮筐。竹編的籮筐,底方口圓,似乎裝得下無盡多的穀粒。五隻籮筐均衡地放在手推車的橫木上,推車人拉車人都壓低身子姿態前傾,上坡時,解放鞋的綠膠底使勁地瞪著地,麻繩拉得直直的,丈量著一個年少者初出茅廬的力氣。紅圈黑膠的輪胎兀自摩挲著礫石、塵土,或快或慢,發出嚓嚓聲響,像電影放映機上膠片忽緊忽慢地轉動。

起得早,從家裡出來走向田間是有好一陣子了。

東方稍露曙色時,一家人就起床了。未開鋒的鐮刀油著黑漆,躺在手推車上的竹筐內開始收割之旅。田間小路邊的草葉上還綴著露珠,不經意間打溼了走動著的厚重的褲腳。摸黑前行是農人天生的習性,黑是從白晝裡爭搶出來的光陰,是陽光下勞動的前奏與序曲。向著黎明的這段黑又讓人心生歡喜,懷有期待。天矇矇亮村人頭帶斗笠披著飄渺的晨霧,三三兩兩地走向了田野,走向遠方朦朧之際的莊稼。光線逐漸轉亮,話語聲也像田間的稻穗忽然接二連三地冒出頭來。

先選定樟樹底下溪流東邊的那丘9分大小的稻田。我們已穿上了厚厚的老舊的長衣長褲,微微下蹲,手握秸稈的基部,抖一抖,露水灑在了衣褲上,鐮刀嚯的一閃,六七叢稻子靠著我的左手順從地倒下了。不一會兒,一把把稻子整齊地躺在方形的田地上。快割到田頭時了,這一趟快到頭了,因為我聽到了水渠內捋著水草流動的清水的淙淙聲。這些環繞稻田的水,像田間逡巡的衛隊,撫慰了在稻葉間蹲下又起身的農人。

論割稻,父親的身手顯然已不如姐姐和我敏捷靈巧。他割了一會兒,就拿起鋤頭在田地四周壘壘砌砌,煙癮上來,就燃一支菸叼在嘴上,白煙嫋娜,鋤地有聲,身邊稻秸倒地的窸窸窣窣,似在述說田野莊稼細碎的心願。歇工時,他哼起了早年在江西當礦工時學的越劇腔調,臉上的表情立即鮮活起來,我隱約聽出裡面隱藏著的古老的愛情故事。父親在田頭勞作的淳樸形象,我很難將它與在煙霧繚繞的牌桌上排著撲克牌或摸著麻將牌,嘴裡吧咂著菸嘴的父親聯絡在一起。勞動是和美的,容易樹立起一個人樸素純潔的形象。當他用繁重的體力與田野對話時,他是認真的,心無旁騖的。

走向田野會看見田埂上水牛的蹄跡,腳印裡歪斜生長著的雜草,看見水牛的眼眸,以及眼眸中晃動著的渾濁的水田,和其上映照的藍天。順著一條隱形臍帶,我還能找到少年時的田野,辨認早年玉米稈上降落的霜跡,黃色稻葉上溼漉的水漬。新犁的田地,蜿蜒向南,無辜的紫雲英拱著傘形花序被半埋在黧黑的土地裡。在紫瑩瑩的花海上翻滾的'兒童,手遮雙眼從指縫見瞧見光風炫轉,此時他們已起身離去,帶著粉紅花朵連結成的眼鏡走在佈滿野草的田埂路上。

竹耙整過的秧田更像豆腐塊,一壟壟齊整整地平浸在水中。身強力壯的父親看著自己水田裡矮綽的人影,想著傾聽種皮爆破的聲響,嘴角蕩起了笑意,隨後吐一口唾沫在手心,猛搓兩下,掄起有裂紋手柄的鋤頭又幹開了。

父親有使不完的力氣,在田地裡,在礦山上。他也是一個掄長柄榔頭的礦工,甩在腦後的榔頭亦能準確地敲打在炮釺上,而坐在地上握著釺子的人神色自若巋然不動。父親的力氣在鋁製飯盒裡蒸到沿口的白米飯裡喂著,在虛空誇大的動作中憧憧顯形。

此去經年……

這是一個快閃的時代,人們在淺睡眠中應對眼前的瞬息萬變。田野被裱進油畫被拍進相機,如同我的青春期一樣陳跡難覓。去看田野,就像釣魚、登山、郊遊一樣暗含休閒的氣息;緊張的秋季搶收,似乎演變成了帶休閒旅遊性質的果蔬採摘遊。什麼時候我們的悠閒,需要用刻意流汗水的田間勞動來反證自身。內心的焦灼,也需要吹過野地的風和草尖上閃著亮光的露水來勸慰。公園裡輕拂的柳枝代替一壟壟棉梗和小麥,正安撫座椅上平靜外表遮掩下的內心憧憧。

在我的印象中,強壯這個詞是系在農民土布衫上的鈕釦,父親穿著打補丁的土布衫坐在村衛生室對著一個注出藥水的針頭傻笑的模樣,是一張能讓我立即安靜下來的相片,是一幀世間最美的風景。

父親在深夜到來,在我的夢中顯現。他像一個歸鄉的遊子,多麼不容易地回到了家。依然是一副好筋骨。父親跨進門檻,帶著一種重活之後的疲累,獨自在屋內的角落裡沉默。他不跟我們多說話,大約與母親也聊不上幾句。在外面通過乾重體力活養活自己。父親抽菸酗酒,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煙霧和酒氣裡,身體在經年的煙燻酒染中頹敗下來。父親,形體瘦癟,少言寡語,唯剩天生一副好筋骨。

天生一副好筋骨的父親命硬得很,他只是出了趟遠門,不過他又回來了。

可是,突然,一晃眼,瘦骨嶙峋的父親又走失了。我擔慮,他如此羸弱的身體走得了多遠,他又如何在外面養活自己。

回憶父親讓我時常墜入無常的虛無感中,一個流亡者不時地回到惦記的家園,是否想看看親人們最近的日常生存,看看年邁的母親兩鬢染霜,看看一對兒女幾十年來容貌上的滄桑溝壑。

丙申歲首,大年初一,山上拜祭歸來,午間就餐,女兒開啟微信上的鄉間小調,作為一家人的背景音樂,在這鄰近午時恍惚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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