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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家的織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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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我正在樓上碼字,一個沉重、遲緩而蒼老的喉音,艱難地從地面爬上閣樓,撲進我的耳鼓,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這久違的聲音好熟悉呀,一定是硯池塘的老住戶。

雷家的織機散文

畢竟這熟稔的喉音,離我上次聽到它的時間,相隔實在是太遙遠太遙遠,一時間,我無法記起這是誰在樓下說話了。只有飽經憂患與滄桑的老人才這樣說話,凝重、深沉、從容而有分量,一個字一個字,從胸腔裏吐出來,像是從大地深處奔突出來的泉眼,每個字無不經過深思熟慮,無不費盡斟酌,字字珠璣,音如陳釀。

老人在和樓下的王滿秀說話。王滿秀沙啞破裂的聲音,像是誰在用粗礪的砂紙擦拭着黑黑的鍋底一樣,發出極爲難聽的破音。這破音如同老絲瓜瓤、蛛網一般,牽扯着筋筋絆絆。

老者說,他來武岡幾天了,今天到硯池塘看看。

王滿秀問他,你老嘎好大年紀了?

老者用罈子裏拱出來的嗡嗡聲回答道:我呀,九十了。

王滿秀回道:當真嘎,不像個九十的人,你老嘎還蠻健旺吔。老者說,不行了,老完了。

我忍不住地奔向窗口,透過窗玻璃看到了樓下正在和王滿秀說話的來人。哦,原來是雷伯,硯池塘的元老。

雷家在硯池塘住了幾十年,後來搬到邵陽去住了。想不到,雷伯今年九十了還活得好好的。

只見他戴一頂藏青色單呢帽子,穿件黑色的棉襖,棉被外面套件黑色的上衣,可能是走路發熱,衣釦未扣,上衣敞開來。下身着一條黑色的褲子,膝蓋處彎拱出來。一看就知道老人平常蹲身子的時候多,乃至把褲子膝蓋處都蹲得拱突出來。

這時候,謝家的六毛從屋裏走出來,挽留雷伯吃了中飯再走。雷伯說,不吃中飯了,我今天要回邵陽。

雷家在硯池塘住的時候,他們家就在六毛家隔壁的隔壁。六毛家右手隔壁是長生張家,張家過去就是雷家。雷家鋪門是自己的,他們家遷走後,把老屋賣給了鄧家。鄧家買下後,拆了老屋,修起了磚樓。鄧家新修的樓屋紅漆大門,瓷磚貼牆,闊氣多了。

雷家的姊妹多,光是兄弟就有四個。老大叫玉田,老二叫共田,老三叫順田,老四叫友田。後來聽六毛說,友田今年死了。四兄弟中,只有友田跳炸些。

友田從小就喜歡生事搗蛋,打架揍人的事沒有少幹過。至今我還記得友田的樣子,與雷伯的臉極爲像相,條條的臉,眼睛大而凹,一臉兇相,是這條街上出名的癩痢頭。

寶貝滿崽,爹孃看得重,其時,友田還有奶奶疼他。雷家奶奶一臉褶子肉,枯瘦的尖臉看上去有點嚇人,說一口邵陽話,初聽還有點不好懂呢。友田沒像他上頭三個兄弟那樣吃過多少苦,有爹媽疼着,奶奶寵着,好事全被他佔盡了,沒吃過苦的人任性嬌縱多啦。

我上初中的時候,和雷家玉田、共田以及順田三個一起挑過煤炭,砍過柴火,唯獨沒有和友田幹過活。友田那時候其實也不小了,因爲是老滿崽,家裏的活全由他上頭三個老兄分擔了,友田只有玩的份兒。友田好奇得很,到處惹事,路燈被他用彈弓射爛了好幾個呢。還在人家盛水的缸子裏丟死蛤蟆什麼的。

沒想到的是,老滿走得最早,死在三個老兄的前頭。老大玉田他們活得健健旺旺的。六毛還說,友田今年發現了腎衰竭,本來,還可以做透析維持下去的。他是不想活了,自己把管子從身上拔了,這樣死的。

我還記得雷家有一臺古老的織布機,他們家做家織布出售。家織布在那時候很時興,我就穿過不少雷家織的家織布衣褲。白而粗的家織布,拿到染坊染成深藍色,或者是淺綠顏色。再拿着布跑到付滿嫂那裏量了尺寸,然後帶回來,由母親縫製,過個把月就有新衣服穿了。

付滿嫂那時候連臺像樣的縫紉機也沒有,完全是憑着一雙手,一針一線地縫衣服掙個辛苦錢。付滿嫂鼓鼓的大眼睛,大臉盤子,大骨架,大山婆一樣的女人,個頭也高,站在鋪門口一邊咬線頭,一邊說話的聲音,整條木貨街都能聽得到。

這個大潑潑女人,在我小時候看到她時,以爲她不會老,不會死,像女神一樣可以永生的。沒想到幾十年後也不在人世了。

而雷家的女人跟付滿嫂完全是相反的類型,雷家的女人,也就是說是雷伯的婆娘,一個一米五五左右身材,白白胖胖的女人,鼻頭是蒜頭鼻,好像沒有鼻樑,就在靠近鼻孔的地方隆起兩瓣蒜瓣一樣。她不像她的孃家說邵陽話,說的是武岡本地話,雷伯說的是邵陽話,看來,雷伯是打邵陽那邊來武岡安家的,娶了這個武岡婆娘。

這婆娘會持家。一口氣生了這麼多帶把的小子,在最後一個下地後,發現不是帶把的了,是一個妹子婆。這妹子婆就是友田下面的一個滿妹子。這滿妹子長得怎樣,現在我沒有印象了。她小時候的樣子倒是記得清楚,兩個鼻孔老是掛着黃鼻涕,像貼了兩張黃表紙條似的。扎一個獨角沖天辮子,走路一甩一甩的,滑稽死了。

雷伯那時候在邵陽一家大煤礦幹活,一個月回武岡一兩次。後來,全家遷到邵陽煤礦裏去住了。

雷伯孃管着全家八口的吃喝拉撒。人口多,搞場大,而且家裏男子漢居多。漢子們都是在吃長飯,吃起來不知道飽,煮再多的米也能吃得完。光靠雷伯的那點工資,確實難以養活全家。

雷伯孃於是打起了織布賣錢的主意。雷家在堂屋裏擺了一架老古董似的織布機子。黑黲黲的硬木架子,支撐着機子。機子中間吊着兩條長長的帆布,帶着下面的踩板。那些密密的經線,像五線譜一樣佔據了織布的空間,而緯線卻藏在一個兩頭尖尖的梭子裏。

雷家女人坐在機前,腰上栓着白色的線頭,她的頭上懸着一根吊線,伸手把吊線一拉,機前的擋板就移開來,現在只要踩動腳下的踏板,就可以飛梭織布了。咔嚓咔嚓的聲音響起來,那帶着銅輪的飛梭,在密密麻麻的經線中間,飛過來竄過去,就像雪白的陽光放射出萬道芒線。在連續不間歇的咔嚓聲中,梭中吐出的緯線,漸漸佈滿了機子的空間,如同下起了一小片純潔的白雪一樣。

女人織布的動作那樣協調有序,帶着音樂的節奏感,旋律就是機子裏的.布匹,飛梭就是神筆馬良手中的畫筆,在抒寫晶瑩的篇章。梭子也像一尾靈巧的小魚,在不斷地遊動着,小魚在看不見的水裏,徐徐吐出長尾巴的音符。那音符在移動,在集結,在凝聚,漸漸的有一片初雪覆蓋,雪白得那樣純粹,令人心跳。咔嚓咔嚓咔嚓,那聲音響起在雷家的屋檐下,響起在硯池塘寂寞的小巷中,響起在我少年歲月的朝朝暮暮裏。

從遠古遊來的飛梭,牽出黎明的萬道晨光,織出勤勞持家的道義經緯,將青燈如豆的黑夜,敲打得無比響亮,溫飽的希望被照得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入冬,雷家的織機響得更歡了。雷家的家織布織得又厚又密,經洗耐穿,穿起來既暖和禦寒,而且又很便宜,遠近城裏人,連鄉下人也來爭買雷家的土布。我就穿過好幾身雷家織的土布衣裳。

記得那年還在上小學,母親去雷家買了一段家織布,領着我去木貨街的付滿嫂那裏量了尺寸,付滿嫂把土布剪裁一番,母親數一塊錢給付滿嫂,算是她剪裁衣服的手工費。

被裁開的布匹被母親拿回來,她一針一線地自己手工縫製我的衣服。上衣是兩個口袋的國防裝,褲子還是西式的。

那些寒冷的冬夜裏,母親在昏黃的油燈下,飛針走線地縫着辛勞,納着不眠。白天要洗衣作漿,要買菜做飯,沒有時間做針線工,只有在夜裏,在我們幾個姊妹全都睡了之後,母親纔有空縫紉我的衣服。那些稀稀密密、長短不一的針腳,那些歪歪扭扭的走線,皆是母親兒女夢的延伸吧。

一個月之後,母親的偉大作品——我的衣褲,被母親用她結滿老繭的手指捉住衣針,連綴幾十個寒夜之後,終於完成了。

我第一次穿上母親親手完成的新衣褲,有點不太適應,但心裏充滿穿新衣的皇帝那種驕貴心情,大搖大擺地走出院門,走出硯池塘,走進木貨街,從付滿嫂的鋪門口飄然而過。

付滿嫂輕聲喊住我:不要走,讓我看一下。付滿嫂說着,真的下了鋪門前的階石,站在我面前,鼓凸的大眼睛,像牛鈴鐺一樣圓睜着,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前身,又轉過來看我後背,扯着我的衣襟看衣服側縫。

我被她來來回回地看了一個遍之後,付滿嫂才終於滿意地自言自語着說:要得,滿好的,基本沒有走我的樣。接着又嘆息道:唉,只能粗看,不能細看,哪有機子踩的好,針腳太稀了!唉,你孃老子想省幾個錢,自己縺衣裳。

衣裳本是純白的土布,母親把衣服拿到南門口左手邊的染坊裏染一下。那染坊也是現在已經絕跡的手工作坊,一個碩大的青石碾子,把染布碾得平平整整,沒一絲縐褶。

記得我的那身土布衣服,被染成深藍色,比大海的靛藍更爲深沉,接近藍黑色的鋼筆水了。染坊的師傅說,染布的顏色先要染得深一些纔好,染布經不得漿洗,洗多了就掉色,深顏色的衣服就成了變色龍,變成淺淺的灰白色了。

是的,這衣服沒穿幾個月,就漸漸露出了土布的本色,白中帶藍,藍中帶白。母親端詳半天,對我說,要不要再染一次。我說,不染了。母親說,那你要穿乾淨點,要不好難洗的。

我給了母親穿乾淨點的承諾,實際上瘋玩起來,什麼都顧不上了,衣服照樣穿得邋里邋遢。

母親一邊洗我的髒衣褲,一邊數落我的不愛乾淨。皁角水被我的髒衣服和壞點子泡成一片烏黑色。

那時候的我,喜歡鑽山打洞,探尋少年的好奇;喜歡跪在地上,翻開整齊的青磚,察看蚯蚓爬行的軌跡;喜歡夾着樹幹爬到樹梢,去看巢窠裏有不有鳥蛋;喜歡擡起衣袖,將鼻涕和煩惱一把揩擦得乾乾淨淨;還喜歡用膝頭的土布摩擦鉛筆刀。鉛筆刀被鏜拭得錚亮如新。兩個膝蓋成了剃頭師傅的鏜刀布,黑亮黑亮,照得出人影。

一九九七年五月,我跟隨武岡文聯的九個文友一起,從武岡出發,去了通道侗族地區和廣西龍勝花瑤村寨採風。

在瑤家,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熟悉的手工織布機。

只是這裏瑤家的織布機,跟雷家的織機有點不同。瑤家的織機更精細,更完備,鋥亮的椆木製作高高的織架,透亮的漆水下面,靜靜泊着清晰漂亮的木紋。

織機前坐一個銀飾插頭的瑤家姑娘,織出的可不是土裏土氣的單色粗糙土布,而是圖案精美、顏色斑斕、質地細膩的瑤錦。

然而,我還是喜歡雷家伯孃用的那種土布織機,雖然她家織的家織布麻麻點點,乍穿有點不太舒服,但這布環保,是純棉手工製品,厚實經穿,夏天吸汗,冬天保暖。

當我看到瑤家的織機時,耳畔彷彿響起的卻是雷家的織布飛梭聲,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連成一片,綿延不絕。這聲音,穿越和圍繞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至今還在我耳邊時常回響。

有時候回到老家,我特地走到雷家住過的鋪門前,伸頭往裏探看,還想看看裏面有沒有藏着那臺古老的織機,還想聽聽它那不知疲倦的織布聲。

哦,雷家的織機,閃亮的飛梭銜着時空的經緯,連綴成七夕的橋樑,從男耕女織的遠古與牛郎織女的神話裏翩翩飛出,在寂寞的小巷裏,來來回回地穿梭奔忙,劃破歲月的茫茫煙塵,至今仍然發出有力的撞擊聲,鏗鏗鏘鏘,彈性十足,恰如生命強大而跳蕩的搏動。

顯然,雷家的織機是看不到了。據說,雷家全家在遷往邵陽之前,就將織機轉手送給鄉下親戚了。

我還想去鄉下看看,看鄉下什麼地方還有沒有雷家這種樣式的土布織機。

我還想穿穿這種土裏土氣的織機織出來的家織布衣裳,重溫母愛的樸素與溫暖,找回我少年的好奇與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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