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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東流去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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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東流去散文

天剛透出一絲亮縫,我們就動身了。兩輛車一前一後一路風馳,熟睡中的昌都城漸漸模糊成了後視鏡中一點昏黃的光亮。前方,藏東唯一的民用機場邦達鎮已輪廓隱現。再走上一百多公里,大名鼎鼎的怒江便能收羅眼底。俯視怒江的立足點,更是有着“七十二道回頭彎”的業拉山。

怒江如一條咆哮的巨蟒,從青海唐古拉山的深腹裏奔涌而出,縱貫藏北那曲,再一路向東,到達業拉山谷,已蜿蜒奔騰了千里之遙。按說走了這麼遠的路,流過了那麼多的彎彎拐拐,理應趨於平緩,走入開闊了。可未曾想,一進藏東高原的臟腑中間,一座座、一道道突兀猙獰的險峯巨嶺阻斷去路,隨意地左右着莽蕩的江流。到了這裏,江水的流程便也呈現出了更加崢嶸的生命意象。想起即將臨近的大山大澤,內心裏禁不住地神往,即便我只是一個奔波於生計的大車司機。

同伴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叫賽裏,書讀到小學畢業就結束了。後來他父親託人找門路,最終給人跟車當了徒弟娃。賽裏麻利勤快會來事,逢人必是笑臉相迎,很得車老闆賞識,不遺餘力地教他車技。二十歲出頭,賽裏便成了一個優秀的司機,常年給人開車打工,大江南北跑了個遍。

從成都動身,我們一路如影隨形。路途雖然艱險,倒也走得不枯不燥。我暗自慶幸搭了個好夥伴。

天如被揭去了黑色的幔帳,全敞亮了。汽車引擎的嘶吼聲慢慢粗重,如一頭負重的牛,在看似平坦的公路上緩慢地爬着。我知道,上山路已經開始。西藏的山大,清晨和傍晚多有濃霧,今天也不例外,仰頭一望,業拉山隱入蒼茫,面目難辨。

山路漸漸陡峭,霧也愈發濃厚。

我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前方越來越模糊的山路。“七十二道回頭彎”名不虛傳。業拉山的晨霧一層裹着一層,我手中的方向盤一圈連着一圈。左轉右轉,右轉左轉。恍如穿梭在一片混沌的迷宮裏,視線不明加上連續彎道,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有些眩暈。想停車休息,可多年的跑車經驗告訴我,在連環的山彎或稠密的大霧中,停車就意味着事故。賽裏怕我跟得太緊,不斷打開應急燈示警,更提示着有可能從對面開來的車輛。濃霧中可視的距離和範圍,已經吝嗇地縮短成了兩三米。一輛載重的大貨車要在兩三米之內應變停車是有困難的,即便車速緩慢。我不行,其他司機也不行。只能繼續前進,貿然停車,很有可能充當了別人衝撞的車靶。

業拉山如魔咒般橫亙在前方,讓我時刻深陷於迷失的恐懼。面對恐懼卻不得不迎面而上,我想,這大概是人最爲無力的地方。車無力地攀爬着,轉彎,再轉彎。忘記轉了多少個彎,回了多少次頭了。

眼前豁然一亮,竟到山頂了。霧失去了附着的地方,悻悻然四散開去。我選了一處視野開闊的路段停下來,下車透透氣,左右眺望,山頂以下全被大霧吞沒,而我獨立絕頂,恍若置身雲端。賽裏早就沒了身影。我稍事休息,就驅車下山,得趕上他。業拉山海拔4680米,我從北邊上來,下山向南走,艱險方纔開始。

跑過川藏線的大車司機都諳熟,業拉山南麓彎道更多,路面更窄,山路更長。更要緊的是滿載貨物的大車本身,這一多一窄一長無一例外地考驗着大車的一個關鍵部位——制動,也就是剎車,剎車不好,沒人敢來這裏試險。

我試了兩腳剎車,便一頭扎進了濃霧。從山頂以下,我與賽裏便失去了呼應。幾次鳴笛,他都沒有迴音。心裏稍稍焦急,車速相應也就快了一些。大車長驅直下,衝撞在一片迷茫裏。隱隱約約間,看到前方路中豎立着一塊里程碑,心裏一怔,暗想路邊的里程碑怎麼跑到公路中央來了?繼而反應到車已臨近彎道,里程碑之後就是怒江峽谷,而我的車還在直行。慌亂間急甩一把方向,堪堪轉過彎來,車身一個急劇傾斜,如人打了個趔趄,險些翻倒。驚魂未定中,趕忙收慢了車速。回過神來,背上一片冷汗冰涼。倘若不是及時驚覺,此時,怕已隨怒江遠去了。

經此一險,我再也不敢追逐賽裏了。幸好黎明動身前有約定。翻過業拉山後,有一個不知名的藏族村鎮依傍着怒江,鎮子上有家臨夏回民開的清真飯館,早飯就在那兒了。於是再不急躁,緩緩下山。滿腦子只想着飯館老闆那盤讓我百吃不厭的黃燜羊肉。對常年在外跑車的回民司機來說,在藏區的深腹裏有這樣一處溫馨的所在,實在是莫大的安慰。它的意味早已超出了一般的旅舍飯店,更多時候,它在扮演着“家”的角色。

霧淡了,山路也緩了,怒江雖怒,在此刻的視線裏,流往遠方的勢頭也變得馴服節制。鎮子上空晨煙嫋嫋,牛羊與藏民老人一同低頭行走,牛羊在覓草,老人在撿糞。印有“清真飯館”四個大字的綠旗如一縷春日的風,高揚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上空,醒目地撫慰着人心。可也就是飯館門前那赫然空曠的停車場讓我在感受慰藉的同時心裏一跳,賽裏的車呢?

飯館老闆頭戴白帽,手裏拄着一把鐵鍬,用燦爛的笑容迎接着我的到來。我下車後詢問,走在我前面的車是什麼時候過去的,他操着濃厚的臨夏鄉音對我說:“哪裏有車哩,我一大早就在門前務勞,沒見有車下來着。”我心裏一震,轉身奔向公路,公路兩旁有追逐玩耍的孩子,做牛糞球的藏族女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沒看見。

心忽然無所適從,高高懸了起來。

我遊走在江畔。從業拉山南麓向怒江下游巡索,一個浪花,一疊波潮都會引起我長久的注視。待浪花消弭,波潮遠去,嘆息一聲又擡腳走開。一天走三四十里,實在太累,就在江邊的沙堆石頭上小坐一陣,耳邊,賽裏清朗的笑聲似遠似近地縈繞着,於是繼續前行,如有人推。在浩蕩的江邊,我走着,望着,也想着。想着跑車途中無數次同甘共苦的情景,也想着小時候一起哭一起笑的往事。

和賽裏經常跑對車,一輛車太孤單,三輛車太累贅。兩輛車一起,不寂寞,還能互相照應。但似乎,他照應我的時候更多些。有一趟我們往西藏樟木口岸拉貨,經過嘉措拉山時,我的車陷進了翻漿路段,一寸也挪動不了,只有從幾百公里之外的日喀則調推土機,賽裏要陪着我,可他的車老闆不願意,最後車老闆開着車走了,賽裏留下了,他說二十多年的交情,不能毀在這點兒考驗上。沒想到一等就是四天,儘管挨餓受凍,他依然談笑自若。車出來後,我心裏感激,對他說了聲謝謝。他卻笑着回答,比起十幾年前你摘杏子給我吃的那種大恩大德,這就不算個事兒。

給他這麼一說,心裏也就妥帖了。是啊,青梅竹馬的交情,說那麼多幹嗎!

賽裏的父親和我父親同是一個清真寺的坊民。小時候每逢寒暑假,我們都會去寺裏唸經,或是性格相投,很快,我們就黏在一塊兒了。唸經之餘,兩個人也經常鼓搗一些小把戲,很讓阿訇頭疼。寺院隔壁有戶人家,院子里長着一棵頗有年歲的杏樹,樹幹上伸出一支粗若碗口的叉枝,剛好搭進寺院裏面,看着叉枝上圓溜溜的青杏,我和賽裏對視一眼,不停地嚥着口水。我提議,他蹲下來,我踩着他的肩膀,他站起來,我就能摘到杏子了。

摘杏子時爲了省事,我將一根結着一串杏子的小樹枝掰扯了下來,結果被隔壁老頭髮現,追到寺裏逮個正着。他一手揪着一個,問是誰折的,賽裏朝我眨眨眼,搶在前面說:“我折的,和他沒關係,膽小鬼,不敢爬這麼高。”老頭兒當着阿訇的面,指桑罵槐地說道了一番,氣沖沖地走了。阿訇瞪了我們半天,無可奈何地說:“沒經過別人同意就摘下來,是哈拉姆(非法),知道嗎?”說完嘆口氣,走了。

在河畔的清風裏,我遠遠地眺望着。怒江水的點點滴滴,跳躍宛似賽裏靈動的身軀。傍晚了,找個就近的藏民村莊,討上一碗藏粑,吃了便矇頭大睡。第二天繼續尋找,如此多日。

與我同行的還有三個藏族青年,“清真飯館”的老鄉說,他們都是當地有名的水手,鳧水渡江如履平地。臨夏老鄉沒有浮誇,他們的確名副其實,從小聽着怒江的潮汐長大,他們知曉怒江的性格。連日裏,他們頻頻下水,看到一個突兀的漩渦,幾層連環的波紋,都會毫不猶豫地一躍而入。上岸後,早被怒江的激流和深秋的風吹洗得一臉蒼白,瑟瑟發抖的手臂總是空垂着,或攥着一截乾枯的樹枝。

還有他。

我無數次地猜測,那張蒼老的面容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心情。江流的極致是無限,話語的極致是不說。我隱隱覺得,那雕塑般沉默的面容上,隱埋着某種我未曾體驗過的極致的況味。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天麻麻亮便從清真飯館動身上山,抄小路也得走上幾十裏,走到山上已經中午了,之後就在沙堆上坐一會兒,在那兩行剎車印痕邊徘徊一陣,流連幾個小時,又得起身下山,趕在天黑前回到飯館。十幾天了,他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流出一滴淚,可那渾濁的眼眸裏分明蘊含着深深的悲意。

他是賽裏的父親。

他沒有等到兒子返回成都,更沒有等到兒子兌現承諾。卻等到了我的電話,一個霹靂般將他打懵在另一端的電話。第二天,他踏着蕭瑟的秋寒,背上一個發黃的綠揹包,迎着前定裏的風雨走出了家門,形若孤鶩般落在了業拉山上。

如一塊磐石,一截枯木,他佝僂在那個獨異的弧彎裏,注視着滾滾遠逝的怒江,紋絲不動。花白的鬢角與發黃的白帽上沾滿了沙粒,斑駁出不盡的滄桑。近旁,一個綠帆布揹包癱在沙堆上,靜靜地,與他一起注視着怒江,注視着消失在弧彎之外的那兩行深重的車輪印。

與少小離家的兒子不同,賽裏的父親活到六十多歲,卻從未走出過家鄉的大山。他是個懂得知感的人,從年輕時就一頭扎進了清真寺,打掃維修看門做飯,哪裏有忙哪裏就有他。他的同輩人都藉着改革開放的春風闖出了門道,可他依然過着家徒四壁的日子。這些並沒有改變他的心態,對人對事,他永遠微笑謙和。四十歲那年,他得了一個兒子。此後的日子裏,除了春耕秋收,其餘的時間他都耗在了清真寺裏。他有自己的舉意,舉意是心底的私密。

晚年得子,獨生子,他打算用後半生來感贊真主的恩賜。一晃二十來年,賽裏二十出頭了,他也有六十多歲了,清真寺的角角落落,家鄉的山山峁峁,到處可尋他的足印。

人老了,反而有了野心,覺得該出一次遠門了,如流的生命不能在一個地方耗盡,他經常這樣舉意。就在我們出發之前,賽裏還對甘肅老家的父親電話承諾,乘着冬天未到,回程就接父親來川藏線觀光,電話那頭滿口答應着。

怒江東流不息,江水褶皺的波紋如賽裏父親粗糙的面容。他看得出,車是從山上衝下來的。到了這個路面向外沿傾斜、“回頭”最急的弧彎,再也執拗不過山勢所趨,在外傾的路面上,被下山的慣性直直地推向了沒有去路的前方。於是,龐大的貨車憤怒地衝出道路,衝進了山峽。彌留弧彎之際,它狠狠地抓了一把,企圖勒馬於懸崖,可終究難留去勢,它用一個悲壯的直線縱入了怒江峽谷。弧彎裏,空留兩道深植的印記。峽谷底,怒江匆忙遠去。

傍晚的怒江,流出一峽昏黃。

我回到了業拉山腳下,回到了小鎮上。清真飯館門口,賽裏父親坐在一張木凳上,沉默如山。我遠遠朝他走去,心裏不斷糾結着,撕扯着。該如何面對他殷切的目光,又該用怎樣的開場白給他交代已經不用交代的事實?我走近了,臨夏老鄉嘆息一聲,輕輕走開了。

迎着那兩道期冀而凝重的目光,我還是開口了:沒有找到。以往的如簧巧舌似乎僵硬了,短短四個字之後,我居然無法擠出哪怕隻字片言的安慰。或許是多餘的,賽裏父親轉過頭去,望着遠逝的怒江,雙肩微微顫抖着,瘦黃的臉頰慢慢轉化成一片鐵青,乾澀的眼睛裏泛出絲絲焦紅,皴裂的`嘴脣半張半合,發出低低的飲泣聲,兩行渾濁的老淚流過落滿了沙塵的臉頰,留下兩道深深的印痕,與業拉山弧彎裏的車輪印一模一樣。

我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潮溼的眼中,那模糊的身影一下蒼老了許多。

夜深了,窗外的江流嘩嘩作響,如泣如訴。飯館的土炕上,賽裏父親時坐時臥,偶爾一聲低沉的呻吟與怒江水相應,裂人心肺。我不知道,這一屋的悲意,我能感知多少,只知這一夜時光,宛似窗外的怒江般無窮無盡。

天還沒亮,耳邊隱約聽到賽裏父親披上衣服走出了飯館,然後直直走向了怒江邊。我心裏一驚,急忙下炕悄悄地跟了出去。藉着明朗的月光,看見他遠遠地坐在怒江邊的一塊石頭上,紋絲不動。清涼的夜風微微拂動着他的衣襬,在悽清的月下,在孤寂的江畔,那背影裏似乎盛裝了太多的意味。

這成了一個定格的畫面。賽裏父親的背影,漸漸地有了石頭的顏色。和江邊的石頭一樣,他經受着夜間的風吹和白天的日曬。

整整六天了,他每天在炕上的時間只有四五個小時,躺到後半夜,似乎有人召喚,坐起身來穿衣下炕,然後走到怒江邊,在深沉的夜色裏,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江流逝去的地方。他望着怒江,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日未曾懈怠。

木格窗微微塗白,天破曉了。這一夜,賽裏父親居然沒有動靜。通宵熬神,眼皮沉重地垂落下來。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間,耳旁卻聽見他喃喃低語:“始於真主,歸於真主,你是先行者,我是後來者……”斷斷續續幾遍之後,再也沒了聲音。我心裏反覆咀嚼,恍惚間沒了意識。

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睡醒後,賽裏父親已不在炕上,我的枕頭邊卻放着他從家裏帶來的那個發黃的綠揹包。臨夏老鄉進來說:“老人搭了一輛便車,已經走了,臨走時,他把這揹包放在嘹你跟前。”我急忙打開一看,裏面裝着一件手織的花毛衣,洗得鮮亮如新。剎那間,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是啊,秋深了,天氣涼了,西藏寒冷,得給賽裏帶上一件毛衣。

清早的風從山口掠過,吹乾了潮溼的霧氣,也吹亂了髮絲。在業拉山一隅,我悄然佇立。注目滾滾逝去的怒江,心裏暗自驚異,在這樣的風景裏,我長久地徘徊着。

深秋的怒江匆忙地繞過業拉山龐拙的身軀,無言地奔向遠方。逝者如斯。無法消逝的是心情,唯有我,諳熟這心情。它沉默地縈繞在這片崢嶸的風景裏,深刻如刀痕,在我的目光裏,這心情立體如一張似鐵的表情。

怒江不動聲色地流淌着,賽裏無常整整一年了。

賽裏父親離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而我依舊奔波在這片千年不易的風景裏,目睹着怒江流走了一個秋天又迎來一個秋天。每到業拉山這個獨異的弧彎,我會習慣性地停下來,站在那個高高隆起的沙堆上,感受着西藏東部特有的粗糲與遠渺,咀嚼着絲絲縷縷跟生命有關的意味。

這個弧彎的獨異在於,從業拉山俯瞰,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遙望怒江遠去的身形——一脈大澤從業拉山狹長的低谷中奔騰而去,過盡重山,迤邐抵達雲南後轉身向南,再一路長歌進入緬甸,之後從容地匯入了印度洋,匯入了一片無垠的廣闊。至此,生命的流程不再激盪洶涌,而是默默地領略着一份浩瀚的平靜。

秋正濃,我低徊在故地。日前家裏傳來一個消息,賽裏父親無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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