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遺失前世的愛散文

回了趟家，外面下着細雨，我推開門，母親坐在屋裏。

看到我，母親站起來，問：怎麼來了？活了一輩子，母親並不知道有一個以她的名義命名的節日。她並不知道有個節日屬於她，從她身爲人母的那一天起，她生命的每個時辰，都在牽掛着她的不爭氣的兒女們。有點恨自己，選擇一個在母親意識之外的節日去看母親，有點矯情。

“媽媽，母親節快樂！”

我突然發現這句話對母親一點意義也沒有，甚至滑稽。我感到在母親節這天看母親，也有點可笑。母親需要的，並不是一種儀式，讓兒女們刻意表演他們的孝心。

本來母親是坐着的，她面前的電視機裏演繹着都市男女的浪漫纏綿，劇中女主人公正把眼淚塗滿整個熒屏。其實母親並沒有看，電視裏的悲歡離合與母親無關。母親需要有點聲音來填充這個小屋的虛空。很顯然，母親並沒有料到我會在雨天到來，我沒帶雨具，身上已經淋溼。她訝異的臉上有了擔憂。吵架了嗎？是不是需要錢？母親其實並沒有問。但我知道，母親注視的目光裏，在急切的尋找着答案。其實，在困難的日子裏，我也很少向母親求助。可是，母親總會在電話的另一端告訴我：“別和你媳婦吵架，需要錢，到我這兒拿。”彷彿她那兒是一個只爲她的兒子開設的銀行。在母親的眼裏，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已經在變老的兒子，永遠是她膝下長不大的孩子。

母親和我相互對視，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年老的母親，已經不習慣用嘮叨來表達對兒女的愛。每次見到母親，我總是有一千種意念要表達，每一種意念都爭着在相同的時刻化身爲語言，而語言就變得格外蒼白，反而沉默。在相互對視裏，我看到了母親年輕時的身影。年輕的母親是很美麗的女人。我看到了母親初爲人母的喜悅，她有了我們未曾謀面的大哥克敬娃，但此刻，我看到了克敬娃在她的懷裏。那是一個溫軟的肉體，我看着母親拍着克敬娃的身子，眼睛裏充滿柔情。克敬娃帶給愁苦中的母親何止是溫情，他是母親的全部世界，是母親全部情感的寄託。我看到克敬娃在她的懷裏，我看到她抱着克敬娃匆匆的腳步。我看到了她在和閻王派下來的勾魂使者爭奪克敬娃。可是，克敬娃最終還是走了，在母親匆忙焦慮的途中，克敬娃還在母親的懷裏，就永遠的離開了母親。留在母親懷裏的不再是溫軟的肉體，而是母親一生糾纏不休的夢魘！

母親也在看我，她看到什麼了呢？她的已經渾濁的眼睛裏，看到了時間嗎？在她的這個傻傻的老兒子的身上，同樣也留下了時間的斫痕，她看到了嗎？據說每個老人的內心世界，都是一部耐讀的回憶錄，作者讀者都是老人自己，那是一部寂寞而神祕的著作。那麼，母親的回憶錄是怎麼書寫的呢？克敬娃走後，是不是把她的全部的愛都帶走了呢？小時候她的子女對她是充滿抱怨的。她也是狂暴無常，喜怒不定，性情乖張。我們的童年，並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母親的溫情。母親在她的回憶錄裏將如何詮釋來自我們的抱怨？

時間還在我和母親的身上停留，這會兒就像一隻打盹的貓，趴着不動。母親說要做飯我吃，我說吃過了，我們說說話。母親只好又坐下。屋外細雨繼續溼潤着天地，屋內都市男女浪漫的眼淚繼續溼潤着熒屏，一如我進來時的樣子。我坐在母親的身旁，母親開始問我。還是她無數次重複的瑣碎話題——無非是你和媳婦不要吵架，要讓着她；還有，改改你的狗熊脾氣，在外面會吃虧的；端別人的飯碗服別人的管，做事由不得自己；母親眼裏，我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我是她的老兒子，也許，也是她的克敬娃，母親愛着我們，也重疊着我們。

雨還在下，屋裏很安靜，時間似乎也停下了匆匆的腳步。我看到了逝水東流的時間，在母親溝壑縱橫的臉上攀援着，我看到了時間的身影藏在母親凌亂的白髮裏。然後，我看到時間在緩慢滑落，我看到了母親傴僂的背脊。母親成了時間的一部分，或者說，母親成了時間本身。但是，時間是永恆的，那麼，母親呢，也會永恆嗎？在時間的陰影裏，我看到母親的身影在縮小，縮小。在某個我無法預知的時刻裏，母親會縮小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我的世界裏。我知道，這個時刻遲早會來臨。而且，在這個安靜的小屋裏，我似乎聽到了這個時刻向我逼近的腳步聲。

瞬間，我有些恍惚，目光依戀在母親滿是皺紋的面頰，依戀在母親鬢邊雪白的銀髮，忽然想起舊遠的不知來處的一句話：母親，是兒子前生的情人，一世世的輪迴，只爲了尋找，尋找那遺失前世的愛……

突然感到喉嚨發緊，那個我從嬰孩時就已習慣了的稱呼——“媽媽”，已經喑啞在我的心間。“媽媽”，這是世間最簡單也最美麗的音符，充滿着乳香。據說不管你以何種語言爲母語，最先會發出的聲音就是“媽媽”。幾世輪迴，我一定是循着這個聲音，找到了我的母親。

我的喉嚨又開始發緊，鼻子酸了。一滴淚水，被我用力的眨了眨眼，忍進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