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春紅散文
凌晨醒來，一想起要去看你，我的內心就無法平靜了。三十年來，我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去看看你。今天，這個願望就要實現了，我卻傷感起來。迷迷糊糊等到天亮，草草洗漱後，我就匆匆地走出了酒店。
江南的四月，晨風還帶着絲絲涼意，我額頭上卻滲出了汗珠。走進車站，我購買了一張杭州到安吉的車票。一坐上車，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我拿紙巾去擦，越擦越多，索性不擦了，任它肆意地去流淌。
車子在顛簸中前行，一排排綠樹，從窗外一閃而過。遠處的山峯，逶迤，層層疊疊，雲霧在山邊瀰漫遊弋，亦如仙境。你身披大紅斗篷從雲霧中走來，步履輕盈，貌美如花，像我當初見到你一樣。
那是四十五年前，我們剛讀初中時，班裏都是新生，相互都不認識。我一看到你，就被你的沉靜與美麗吸引了。明亮的雙眸，清澈得如一汪清泉，瓜子臉，嘴角微翹，不屑一顧的神情，像個驕傲的公主，連名字都好聽——春紅。
我是班長，爲接近你，常以收作業爲名與你接觸。慢慢的，我感覺你並不孤傲，而是一個清純、健談、會做家務的女孩，一點都不像公主。父母都是工人，你是家裏的老大，還有弟弟和妹妹。五歲時，你與支援大西北的父母從上海來到古城。那學期結束時，我們成了好朋友。
從那以後，我們整天黏在一起，一起寫作業，一起織毛衣，一起躺在你家牀上聊天。初二軍訓時，有天氣溫驟降，天氣非常寒冷，我睡到半夜被凍醒。你在旁邊小聲說你也冷得睡不着。春紅，我們睡一個被窩吧？你高興地說，行啊，行啊！我起身，把我的被子蓋到你被子上，我鑽進你的被窩裏，我倆摟着睡到天亮。早上醒來，你說昨晚睡得好香，好踏實。我笑着說，還不是有我的緣故？你點頭說，是啊，是啊！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軍訓時，吃得是大鍋飯，不是饅頭稀飯，就是麪條，白菜蘿蔔大燴菜，沒有油水，你帶的卜幹炒肉成了稀罕物。我說蘿蔔乾炒肉好吃，你就沒吃多少，一瓶幾乎都讓我吃了，我讓你也吃，你說回家再吃。
軍訓回來，我就到處去買蘿蔔乾，想炒肉吃，一直沒買到。有天放學，你讓我到你家去。一進門，你從碗櫥裏端出一隻碗，又拿了個饅頭，對我說，你愛吃的蘿蔔乾炒肉。我興奮地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邊吃邊問你，哪有賣蘿蔔乾的？你笑着說，這裏沒賣的，是從上海買來的。之後，我又去你家吃過好幾次蘿蔔乾炒肉。
我們讀到高二，國家恢復了高考。一時間，人們忽然懂得了知識的重要性，學校、單位、街道上，補習班像雨後春筍冒了出來。春紅，我想上大學！我也想上大學！我們不謀而合，在憧憬未來時，還相約去讀同一所大學。爲備戰高考，我們白天在學校要學習新課，還要補習學過的課程，放學回到家，還要做練習到深夜。一九七八年七月六日，走進考場前，我們倆握着手，異口同聲的說，一定要考上。揭榜時，卻雙雙名落孫山。這不奇怪，十多年的課程，怎可能用一年的時間去補上？
沒考上大學，我讀了技工學校，一年後，你也讀了技工學校。從那以後，我們就分開了。技校畢業，我們都參加了工作，接下來便是談婚論嫁。
我結婚時，你是攜着未婚夫來的，還送我一個寶石藍的`大花瓶，你說祝願我們平平安安。那個大男孩是我們的學長。他不但長相帥氣，還文氣，略帶羞澀，在學校時就喜歡上了你。他出身高幹家庭，父親是部隊的大尉，在企業裏做軍代表。
轉過年二月，你也結婚了，我因懷孕沒能去參加婚禮。聽說婚禮豪華氣派，新房的紅木傢俱也漂亮。三月中旬，我生了孩子，你拿着營養品、小兒衣服來探望，囑咐我要好好坐月子，不然受風、受涼了，可是一輩子的事兒。臨出門時，你指着客廳的洗衣機說，家裏就缺個洗衣機，我要攢錢，也買一臺這樣的洗衣機。春紅不要太摳自己了，身體要緊。當時，我所以這樣勸你，我知道你剛懷了身孕。
十月初，洗衣機還沒買回家，就聽妹妹說你住進了醫院。我大吃一驚，肚裏的胎兒不到月份，爲什麼要住院呢？妹妹說是因腹瀉住院的，我急忙向醫院奔去。一走進病房，就見你身上插着管子，靜靜地躺在牀上。你夫君面容憔悴，眼裏佈滿了血絲，仰着臉，無力地靠在牆上。你父親坐在牀邊，把臉貼在你的臉上。春紅，春紅，你怎麼了？你夫君哽咽着說，你昏迷了，正在全力搶救！你父親身子顫抖起來。我眼圈一熱，眼淚“譁”地流了出來，瞬間，心也墜入了谷底，怎麼會是這樣呢？
你夫君說十一那天，你吃過哈密瓜後就開始腹瀉。你不肯吃藥，也不肯去看醫生，說藥物影響胎兒，誰勸你都沒有用，直到脫水送進了醫院。現在，胎心停止了，你極度虛弱又無法手術。啊！那，那，那怎麼辦啊？他仰天長嘆一聲，淚流滿面地說，只好聽天由命吧。
兩個小時後，你父親催我回去。我說想留下陪陪你，他執意不肯，他小孩子要吃奶的，快回去吧！
我內心沉重，慢慢地走出病房，卻不知是怎麼回的家。只記得，我一夜沒睡，站在漆黑的窗前，仰望着星空，默默地爲你祈禱，祈求上帝保佑你擺脫病魔纏繞，早日康復。
第二天清早，我和我先生就來到了醫院，你的病牀卻空了，我問醫生你是不是轉院了？醫生嘆口氣說，可惜了，她已被送進了太平間！我頓覺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晃晃，心如刀割一樣的疼。我先生扶着我，跌跌撞撞向你父母家奔去。
你母親躺在牀上，滿臉的淚水，瞪着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你父親坐在凳子上，低着頭，老淚縱橫，一夜之間生出了白髮。
你出殯那天，許多人來爲你送行，除了家人，還有同學、同事。幾個同學來晚了，車上又坐不下，就哭着，喊着，追着汽車跑，最終還是被淹沒在了煙塵中。
告別大廳裏，你蓋着大紅斗篷躺在鮮花中，平靜，安詳，一如睡着了一樣。在哀樂聲中，哭泣聲一片，你夫君兩眼發直，滿面的淚痕，你弟弟妹妹大聲哭嚎。你的公爹，那位威武的軍人也淚紅着眼圈。二十五歲，多麼美好的年華，你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怎不教人心疼、不教人流淚呢？
葬禮結束後，我走進了你的新房。門窗還貼着喜字，嶄新的紅木傢俱，嶄新的被褥，牆上掛着你的婚紗照，桌上擺着你的遺像。我心一陣疼痛，閉上了雙眼。你穿着婚紗，微笑着走過來。我一睜眼，你又不見了。你夫君站在遺像前，喃喃道，你事事替別人着想，結果害了自己。這次，你爲什麼不替我想想，你走後，我該怎麼辦呢？你說要陪我一輩子的，才過了八個月，你就走了……他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
三年後，你父母把你的骨灰帶到了南方。一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來，我一直想去爲你掃墓。可古城到江南水鄉相隔數千裏，又有家務纏身，一直未能成行。這次來到江南，我才知你長眠在湖州安吉。幾天來，安吉這兩個字一直在我耳畔迴響。
大巴停靠在了安吉站，我隨着人流走下了車。安吉的天空湛藍，山峯碧綠，陽光如火般炙熱。安吉盛產白茶，是著名的茶鄉。在茶文化的薰陶下，這裏寧靜，祥和，建築清麗雅緻，文化韻味濃郁。
三個小時後，我與你弟弟匯合，然後，驅車向梅溪鎮進發。遠遠望去，在綠色蔥蘢中，白牆紅頂的樓閣格外靚麗，梅溪，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充滿了江南的韻味。這裏山綠水清，雲霧迷濛，亦如來到了仙境
我手捧白菊，拾階而上，一步步地向你的墓地走去。春紅，我看你來了！話語未落，淚水模糊了雙眼，三十年了，我終於來到了你的墓前。春紅，三十三朵白菊，代表了我三十三年來對你的思念。
黃紙在你墓前燃燒，燃燒的火焰吐着火舌，在歡快地跳躍歌唱。你弟弟說，他特別曾恨你的主治醫生，他曾查過病歷，你的死屬於醫療事故。我的心一陣抽搐，春紅，你死的好冤啊！
火焰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熄滅，變成了一堆灰燼。春紅，我要走了。
轉身拾階而下，走出墓地後，我心如靜水，一股清涼漫過了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