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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的路清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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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的路清鳥散文

我又做夢了。

故鄉的白山黑水重重疊疊全堆在夢裏,像巨幅環繞的銀幕,一幕幕交錯閃現。那些鄉間的路,通往田間地頭的,通往村口學校的,通往其它村莊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全都隱約明滅。它們固執地織成夢的經緯,它們在看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閃閃爍爍地誘惑,它們從四面八方召喚着我。我看見我從每一條路上走過,我看見我在每一條路上的遲疑和驚喜,我看見我在路的盡頭頻頻回首,那輻射延伸出千萬條路的地方,卻在掩面哭泣。

我從夢裏驚醒,我知道故鄉在喚我了。

那一年,我考上鄉中,第一次離開村莊到外地求學。

村莊用村口那條鄉間小路送我。

現在想起來,那該是我記憶中最美的路。

春天,小路的左右全是青綠的麥田,翻涌着綢緞般油油的波光。從小路上走過,就像用腳輕輕踩開水波一樣,一條黃土的小徑就這樣翻騰着逶迤的綠浪延伸開去。

小路兩邊開滿各種野花,蒲公英俯首貼耳,小心翼翼捧出朵朵球形小傘和黃色小花,說不出的溫存。蘭草花是小家碧玉,修長翠青的葉子,纖細的莖託着五片白色花瓣,又溫柔又典雅。大刺芥莽莽撞撞,莖杆粗壯,葉片長滿尖刺,花開得也粗魯,毛毛糙糙像婦人腦後沒梳好的抓髻。還有一種叫打碗花的,花開的形狀就像一隻碗,顏色粉賤賤的,看起來十分單薄,彷彿一不小心果真能把它打碎似的。狗尾巴草則簡直瘋了去了,一路蔓延,一路打情罵俏,即使一陣小風經過,它們也紛紛頭碰頭竊竊私語,你傳我,我傳他的迅速傳播開去。

當然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野花野草,也熱熱鬧鬧的湊在一起,小小的花朵間雜在深深淺淺的綠色裏,顏色也淡薄,大抵不過柔粉淺紫素白幽藍之類,像是從調色板上隨意取下來塗抹在花瓣上的,完全不似公園裏的牡丹、玫瑰那樣顏色濃烈,花型碩大,富貴逼人。但它們在藍天下暢開胸懷,盡情詠歎,它們深藏着自己的名字,卻開得又簡單又專注,就這樣一路搖曳,一路說笑,照樣有說不出的風情。

路邊草叢裏還有體型修長的綠色扁擔(一種蟲子)和短小精幹的褐色蚱蜢,它們輕快地跳來跳去,有時甚至跳到路上四處張望,樣子呆萌萌的。這時只要輕輕走到它們背後,兩手一捂準能逮到。不過它們的四肢好像不那麼結實,捏到手裏一會兒就能掙扎斷一條腿,只好棄在草叢裏,看它趔趄逃開。

蜜蜂通常是惹人厭煩的,總圍着好看的花兒頻頻打轉,還發出嗡嗡的聲音,又霸道又花心。倒是有一種小白蛾翩翩在綠色的草間飛來飛去,像一片隨風起舞的白色花瓣,很是生動。

每次上學,在這條小路上花費的時間總是最多的,採一束野花,逮幾隻蚱蜢,摘一片草葉含在嘴裏吹出嗚嗚的聲音,有時走累了,還想坐在路邊發一會呆,看瓦藍的天空上幾朵純白的雲。

有時常常會想,需要有多少心思和力氣,才能佈置出這樣一條美麗又充滿生趣的路啊。唉,故鄉,故鄉該是多麼寂寞,才如此在意,它送出去的和它等待歸來的腳步。

但很煞風景的是,麥田裏幾堆壠起的墳塋總讓我感覺又神祕又恐怖,墳頭幾棵高大的松柏,枝葉烏綠陰鬱,像是守護着天地間一個巨大而憂傷的祕密,令人望而生畏。更可怕的是,每過一段時間,麥田裏還會多出一兩座新墳,黃土溼潤,花圈悽豔,像一雙空洞的眼睛在注視着什麼。

每次從墳邊遠遠經過,我都忍不住加快腳步,匆匆遠離,卻又彷彿總能聽到背後從地心傳來的咚咚咚的腳步聲,扭回頭看時,又空無一人,只好心跳加速,飛奔而去。

這空寂的大地,到底深藏着多少祕密,有多少人曾心事重重走過這條鄉間的路,然後又在遙遠的歲月裏走向大地深處某個未知的歸宿。

我知道,村莊一直在等,它伸長脖頸,等着那些離開的遊子匆匆走遠又踽踽返回,等着他們用腳步熨貼它的寂寞,撫慰它的憂傷,然後成爲它深藏在地心的足音。

村裏強叔結婚時,村莊迎娶它的新婦,用十二輛突突冒煙的紅色拖拉機,和一條愉快地伸向鄰村的鄉間小路。

小路激動地穿過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穿過筆直挺拔的楊樹林和一片起起落落的村莊,搖曳着翠色和繁花,飛揚着黃色的塵土,歡呼而去。那塵土裏瀰漫着世俗的喜氣,村莊的喜悅,和一條路全部力氣的親熱。

初爲新娘的小英嬸身量纖纖,細腰盈盈,那雙剪水瞳仁,靈動多情,真的是《詩經》中令人輾轉難眠的窈窕女子,引得全村的年青小夥們跟在拖拉機後跑了半條街。

只是結婚剛半年時間,強叔就離開了村莊,外出闖蕩江湖了,他發誓要翅膀綴滿金子纔回來。小英嬸在家裏操持家務,侍侯公婆,一天天數着日曆苦苦地等,這一等就是十年,肚子裏的孩子從出生到上初中,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

村裏人經常看到,小英嬸在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望着伸出小村的那條路發呆。風吹着她的頭髮,在漸深的暮色裏,她的美和寂寞一樣驚豔。

強叔果然金光閃閃地回來了,西裝革履,開着奔馳,只是車裏坐着另一個風情萬種的女子和一個長相酷似強叔的孩子。小英嬸拒絕了強叔所有財物的補償,主動和強叔解除了婚姻關係,帶着孩子決絕地離開村莊。

還是那一條路,只是春日的窗扉前,再沒有小英嬸螓首低垂,心思細密的納着鞋底,偶爾向遠處張望的倩影。向晚的霞光裏,也不再有她凝神佇立,望斷天涯的目光,她的心是小小的城,春色動人,可他終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村莊用同一條路送她,用冬天的衰草牽絆她,用深情的目光挽留她,可她還是走了,像一條路消失在它的方向。

鄉間有太多的路,見證過人生的悲歡離合。在它們看來,所謂的姻緣,不過是兩雙腳總沾着同一條路上的泥土,沆瀣一氣,難分難解;所謂的聚散,不過是每個人都選擇了自己的方向,在某一點,邂逅或擦肩,剎那或永遠。

鄉間的路閱盡滄桑,早已心生禪意,只記花開,不問流年,在時間的塵裏,看一幕幕故事,燦然開落。

奶奶走的時候,是在一個蒼茫的冬日。

?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素衣白幡的送葬隊伍在嗚咽的哭聲裏默默行進。冬天的風乾硬冷峭,打着忽哨在樹梢和草葉間怪叫,淡淡的陽光遠遠的照着,山路灰白,像奶奶臉上最後的笑。

路的盡頭是一大片墳塋,松柏巍然,蓊鬱成林,深藏着一個家族龐大的血脈譜系,奶奶將在這裏停下最後的腳步,開始漫長的沉睡和等待。

奶奶活着的時候,曾無數次佝僂着腰,站在門口的大槐樹下手搭涼篷向這條路的方向張望。她的眼睛已經花了,看東西早已不太清楚,但從她的神情,我確信她看到了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許多年前,爺爺已經在那裏了。

幾年前,奶奶最珍愛的小兒子也先她去到那裏了,小兒子患了白血病,從醫院拉回來時,已經冰涼。全家人都在放聲大哭,唯獨奶奶坐在牀邊守着她的小兒子,臉上的神情出奇得沉默和安祥,像守着小時候搖籃裏熟睡的孩子,不忍叫醒,不忍驚動。

是時光驚人的相似,還是母親的愛從來都沒有變過,或者,奶奶纔是真正參透生死,篤信來世的基督徒吧,她素來擔心她的小兒子,害怕這塵世的風霜欺人,現在,她的小兒子那裏,塵世的風雨已止,她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她用一雙小腳,丈量完人生所有的苦難,最後這段路,引度她完成未竟的愛,所以她走的如此平靜和安然。

許多年後,爺爺的子子孫孫們都會到這裏。

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這是一條必經之路。

鄉間有好多這樣的路,荒蕪纖細,像毛細血管一樣蜿蜒伸進誰家麥田,某處陽坡,或者是風水先生看過的風水寶地。

這些路隔開陰陽,卻連通生死。

這些路荒疏偏僻,卻永遠不會被遺忘。

村莊用這些路完成對生活在村莊的人們最後的召喚,然後又把它們隨意丟棄。任路上長出荒草,開出野花,悄悄掩藏一個村莊最隱祕的心事。

小時候,最盼下雨。

每到雨天,母親就會從牀底下的紙箱裏找出一雙半高腰的藍色膠鞋,用溼布擦去上面的灰塵,然後整齊的擺放在我的小牀邊。鮮藍鋥亮的膠鞋放在我家簡陋不平的地面上,就像一件寶貝一樣熠熠生輝。而我覺得它更像一輛神奇的馬車,我因駕駛它出行,將會變得與從不同。

這雙膠鞋是母親有一年被評爲優秀教師,學校獎勵給她的獎品,母親珍惜得很,自己捨不得穿,讓我穿到學校上學時,還要再三叮囑,不要讓膠鞋裏進水,不要把膠鞋伸到火爐邊等等。只要雨過天晴,母親就會打來半盆水,細細洗去膠鞋底上的泥巴,用布把鞋面鞋底都擦乾,然後再把它小心的收藏起來。也是因爲這雙膠鞋的緣故,讓我喜歡上了下雨天。因爲班裏的同學們大多穿的都是黑膠鞋,有的又髒又舊,有的甚至連膠鞋也沒有,而我的藍色膠鞋不但吸引了班裏大多女同學豔羨的目光,更可以像一個美麗的公主一樣,趾高氣揚的踩在校園的水窪裏,濺起一串串快樂的水花。

直到有一天,父親第一次帶我去縣城。

我們是步行,十多裏的山路,在我歡呼雀躍的腳步裏,慢慢後退,蜷縮,很快就成爲我用雙腳拋棄的灰禿禿的尾巴。

走在城市寬闊平坦的馬路上,步子一下子變大了,身型一下子變高了,無形中彷彿整個人都舒展了。原來,城市馬路上那些俊男靚女的氣質,都是這腳下的路滋養出來的,怪不得他們看上去又悠閒又優雅,又挺闊又從容。我無比羨慕地看着那些從我身邊經過的男男女女,我想成爲他們,我想成爲走在路上可以用腳步踩出咔咔響聲的人,我想成爲即使下雨天也可以不用穿笨重的膠鞋而甩出一串漂亮水花的人。

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動力,但以後每一次去縣城這個願望都會變得更強烈一些。我努力讀書,目光堅定,腳踩鄉村的土路卻從不忘拂拭夢想的塵埃,終於如願以償在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縣城工作,混入城裏人的行列。

在單位,我和同事們一樣說普通話,努力工作,攢下工資買當季流行的服裝,高跟皮鞋在樓道走廊上敲出一連串響聲。

是在一個春天吧,單位組織一次郊遊活動,來到久違的田野,那些花兒朵兒,蜂兒蝶兒,青草氣息,泥土味道,一股腦兒全部跑來打招呼,勾引着我的全部回憶。我再也無法矜持了,它們是我少年時代登堂入室熟得不能再熟的常客啊。當同事們看着我如數家珍地說出路邊許多野草的名字、用途甚至藥用價值時,一位同事在邊上說:家是農村的吧,對草這麼熟悉。我突然緘默了。

有些東西,終將成爲你身上的印記,無論如何也甩不掉。就像那條我曾經用力踩疼的,拋棄的,遺忘的鄉間小路,它其實一直是我身後灰禿禿的尾巴,不管我怎樣掩蓋,它還是會在某一刻,抖開我灰頭土臉的全部自卑。

許多年後,身份的差別已被時間漸漸模糊,我從老家帶來的酸棗、紅薯,甚至成了同事們爭相品嚐的稀罕物,而每次踏上回鄉的路,我心裏都倍感安慰。比起寄居在城市上空鋼筋水泥的方格子裏,腳踩泥土,有家可回竟是一件奢侈和幸福的事。堅硬的柏油馬路上那些咔咔的腳步聲,只能帶來短暫虛妄的自信,而靈魂最深處的期許,永遠迴響在鄉間的路上。

人的一生,到底要走過多少路纔會明白,我們這兜兜轉轉的一生,最後都是在朝向同一個方向。

後來,鄉村的路也都慢慢變成了水泥路,母親曾經無比珍惜的膠鞋已經無用武之地了,而我從縣城開車回家,也不過十幾分鐘的車程。

一路上,那些開滿野花的鄉間小路已經無處可在了,但我總覺得,腳下的每一條路里都有它的影子,它已接通和世界的聯絡,終於無所不在。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夢醒後的我,就着窗邊的月光念着這樣的詩句,不禁淚又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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