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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文集: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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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這些個月來,因爲不斷的跟政府機關打交道,因此是三天兩頭就要去一趟的。

三毛文集:克里斯

那天早晨我去複印的卻不是三、五張文件,而是一式四份的稿子。

等着影印的人有三、五個,因爲自己的份數實在太多,雖則是輪到我了,卻總是推讓給那些只印一張兩張紙的後來者。最後只剩下一個排在我後面的大個子,我又請他先印,他很謙虛的道謝了我,卻是執意不肯佔先,於是我那六七十張紙便上了機器。

“想來你也能說英語的吧?”背後那人一口低沉緩慢的英語非常悅耳的。

“可以的。”我沒法回頭。因爲店老闆離開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機。

“這麼多中國字,寫的是什麼呢?”他又問。

“日記!”說着我斜斜的偷看了這人一眼。

他枯黃的頭髮被風吹得很亂,淡藍而溫和的眼睛,方方的臉上一片未刮乾淨的白鬍渣,個子高大,站得筆挺,穿着一件幾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藍格子棉襯衫,斜紋藍布褲寬寬鬆鬆的用一條舊破的皮帶扎着,腳下一雙涼鞋裏面又穿了毛襪子。

這個人我是見過的,老是揹着一個揹包在小城裏大步的走,臉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好似瘋子一般,失心文瘋的那種。有一次我去買花,這個人便是癡癡的對着一桶血紅的玫瑰花站着,也沒見他買下什麼。

店老闆匆匆的回來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轉身面對着這人了。

“請問你懂不懂易經?”他馬上熱心的問我,笑的時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細的牙齒,破壞了他那一身舊布似的恬淡氣氛,很可惜的。

看見尖齒的人總是使我聯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條破布洗清潔了做出來的垮垮的玩具軟狼,還微微笑着。“我不懂易經,不是每一箇中國人都懂易經的。”說着我笑了起來。

“那麼風水呢?中國的星象呢?”他追問。

在這個天涯海角的小地方,聽見有人說起這些事,心裏不由得有些說不出的新鮮,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也不懂。”我說。

“你總知道大城裏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買到豆腐吧?”他又說。

“知道,從來沒去過。”

“那我將地址寫給你,請一定去買——”

“爲什麼?”我很有趣的看着他。

他攤了攤手掌,孩子氣的笑了起來,那份淡淡的和氣是那麼的恬靜。總是落了一個好印象。

“那家店,還賣做味噲湯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講我聽好了。”我說。

“瓦倫西亞街二十三號。我還是寫下來給你的好——”說着他趴在人家的複印機上便寫。

“記住啦!”我連忙說。

他遞過來一小片紙,上面又加寫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原來住在小城的老區裏,最舊最美的一個角落,住起來可能不舒適的。

“克里斯多弗·馬克特。”我念着。

他笑望着我,說:“對啦!ECHO!”

“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覺,卻沒有絲毫不快,只覺這個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會了!”我拿起已經影印好的一大疊紙張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門去了。

影印店隔壁幾幢房子是“醫護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裏新建了一家大醫院,當然是設了急診處的,這個中心的工作無形中便被減少到等於沒有了。

我走進中心去,向值班的醫生打了招呼,便用他們的手術檯做起辦公桌來,一份一份編號的稿紙攤了滿臺。

等我將四份稿件都理了出來,又用釘書機釘好之後,跟醫生聊了幾句話便預備去郵局寄掛號信了。

那個克里斯居然還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與你談談東方的事情,因爲我正在寫一篇文章,裏面涉及一些東方哲學家的思想……”

他將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遞了過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煙塵迷漫,風沙滿街,陽光刺目,更加上不時有大卡車轟轟的開過,實在不是講話看文章的地點。

“過街再說吧!”我說着便跑過了大街,克里斯卻遲遲穿不過車陣。

等他過街時,我已經站在朋友璜開的咖啡館門口了,這家店的後院樹下放了幾張木桌子,十分清靜的地方。“克里斯,我在這裏吃早飯,你呢?”我問他,他連忙點點頭,也跟了進來。

在櫃檯上我要了一杯熱茶,自己捧到後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卻說不出這個字,他想了一會兒,纔跟璜用西文說:“那種花的……”

“好,那麼你寫哪方面的東西呢?”

我坐下來笑望着克里斯。

他馬上將身上揹着的大包包打了開來,在裏面一陣摸索,拿出了一本書和幾份剪報來。

那是一本口袋小書,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號和數字,書名叫做——《測驗你的情緒》。封面下方又印着:“用簡單的符號測出你,以及他人潛意識中的渴望、懼怕及隱憂。”“五十萬本已經售出”。右角印着克里斯多弗·馬克特。

看見克里斯永不離身的揹包裏裝的居然是這些東西,不由得對他動了一絲憐憫之心。這麼大的個子,不能算年輕,西班牙文又不靈光,坐在那張木椅上嫌太擠了,衣着那麼樸素陳舊,看人的神情這樣的真誠謙虛,寫的卻是測驗別人情緒的東西。

我順手翻了翻書,裏面符號排列組合,一小章一個名稱:《樂觀》、《熱情》、《積極》、《沮喪》……“這裏還有一份——”他又遞過來一張剪報之類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測知你與他之間是否真正瞭解。”

這類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於四,沒有遊離伸縮,不是我喜歡的遊戲。

“你的原籍是德國,拿美國護照,對嗎?”我翻着他的小書緩緩的說。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的說。

我笑而不答。

“請你告訴我,中國的婦女爲何始終沒有地位,起碼在你們的舊社會裏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笑望着克里斯,覺得他真是武斷。再說,影印文件才認識的路人,如何一坐下來便開始討論這樣的問題呢!“我的認知與你剛剛相反,一般知書識禮的中國家庭裏,婦女的地位從來是極受尊重的……”我說。

克里斯聽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將整個早晨的光陰都放在跟我的討論上去似的。這使我有些退卻,也使我覺得不耐。喝完了最後一口茶便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我放下兩杯茶錢。

“你不是來吃早飯的嗎?”

“這就是早飯了,還要再吃什麼呢?”我說。

“要不要測驗你自己的情緒?”

“既然是潛意識的東西,還是讓它們順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覺隨便指兩個符號,我給你分析……”

我看了書面上的好幾個符號,順手指了兩個比較不難看的。

“再挑一個最不喜歡的。”他又說。

“這個最難看,白白軟軟的,像蛆一樣。”說到那個蛆字,我夾了西班牙文,因爲不知英文怎麼講,這一來克里斯必是聽不懂了。

“好,你留下電話號碼,分析好了打電話給你——”

我留下電話時,克里斯又說起八卦的事情,我強打住他的話題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郵局,騎着小摩托車穿過市鎮回家時,又看見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門口,手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見!”我向他大喊一聲掠過,他急急的舉起手來熱烈的揮着,連香蕉也舉了起來。

我一路想着這個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騎回家去。

四萬居民的小城並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裏拿信或買東西時總會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問我要做些什麼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數給他聽。輪到我問克里斯時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來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麼熱愛中國哲學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學念過哲學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碰巧有時我不急着有事,兩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莊子的談個不停。事實上清談哲學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歡講講豆腐和米飯的各種煮法,比較之下這種生活上的話題和體驗,活潑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內舊區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間爲家。照他說的依靠發表的東西維生,其實我很清楚那是相當拮据的。

認識克里斯已有好一陣了,不碰見時也打電話,可是我從不請他來家裏。家是自己的地方,便是如克里斯那麼恬淡的人來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寧靜。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我去他的住處。

有一陣夜間看書太劇,眼睛吃了苦頭,近視不能配眼鏡,每一付戴上都要頭暈。眼前的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見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電話來,一大清早的。

“ECHO,你對小貓咪感不感興趣呢?”

“不知道,從來沒有開過——”我迷迷糊糊的說。“小貓怎麼開呢?”他那邊問。

“我——以爲你說小賽車呢——”

跟克里斯約好了在小城裏見面,一同去看小貓,其實貓我是不愛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時他遞過來幾本新雜誌,我因眼睛鬧得厲害,便是一點光也不肯面對,始終拿雙手捂着臉說話,雜誌更別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醫生了。”我苦惱的說。

“讓我來治你!”他慢慢的說。

“怎麼治呢?”我揉着酸澀的眼睛。

“我寫過一本書,簡單德文的叫做《自療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來克里斯又出過一本書。可是當時我已是無法再看書“講出來我聽好了,目前再用眼會瞎掉的。”

“還要配合做運動,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嗎?”

“也好——”我站起來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區叫做聖法蘭西斯哥,那兒的街道仍是石塊鋪的,每一塊石頭縫裏還長着青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襯着厚厚的木門。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幾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門根本沒有了顏色,灰淨的木板被歲月刻出了無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鑰匙來開門,鳳吹進屋傳來了風鈴的聲響。

我們穿過一個壁上水漬滿布的走廊,掀開一幅尼龍彩色條子的門簾,到了一間小廳,只一張方形小飯桌和兩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擠滿了房間,地上瓶瓶罐罐的雜物堆得幾乎不能走路,一個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鏡,右眼玻璃片後面又塞了一塊白白的棉花。

這明明是個中國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來了!”克里斯彎身在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說:“ECHO,這是我的房東郭太太!”老太太放下了杯子,雙手伸向我,講的卻是荷蘭語:“讓我看看ECHO,克里斯常常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麗芙島居住時,我有過荷蘭緊鄰,這種語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亂猜是能猜懂的,只是不能說而已。“你不是中國人嗎?”我用英文問。

“印尼華僑,獨立的時候去了荷蘭,現在只會講荷語啦!”

克里斯笑着說,一面拂開了椅上亂堆的衣服,叫我坐。“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給ECHO——”老太太很有權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又顯得年輕了。

“這裏另外還住着一位中國老太太,她能寫自己的名字,你看——”克里斯指指牆上釘的一張紙,上面用簽字筆寫着中文——郭金蘭。

“也姓郭?”我說。

“她們是姐妹。其實都沒結婚,我們仍叫她們郭太太。”“我呀——在這裏住了十七年了,荷蘭我不喜歡,住了要氣喘——”老太太說。

“聽得謹?”克里斯問我。

我點點頭笑了起來。這個世界真是有趣。她說的話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實在是亂猜的,總是猜對了。

克里斯將我留在小廳裏,穿過天井外的一道梯階到天台上去了。

我對着一個講荷語的中國老太太喝檸檬水。

過了一會兒,克里斯下來了,手裏多了幾本書,裏面真有他寫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說。

“好!我們先到小天井裏去做頸部運動。”說着克里斯又大聲問老太太:“郭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來天井坐着好嗎?”

老太太站了起來,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門,她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我,說:“專心,專心,不然治不好的,這個法子有用——”

我照着克里斯示範的動作一步一步跟,先放鬆頸部,深呼吸,捂眼睛靜坐十分鐘,然後轉動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恆心的去做,包你視力又會恢復過來——”

我放開捂住的眼睛,綠色的天井裏什麼時候聚了一羣貓咪,克里斯站在曬着的衣服下,老太太孩童似的顏面滿懷興趣的看着我。

“講你的生平來我聽——”老太太吩咐着。

“說什麼話?”我問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講——”

我吸了口氣,擡眼望着天井裏露出來的一片藍天,便開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國沿海省份的一個羣島,叫做舟山,據一本西班牙文書上說,世界以來第一個有記載的海盜就是那個羣島上出來的——而且是個女海盜。我的祖父到過荷蘭,他叫汽水是荷蘭水。我本人出生在中國產珍奇動物熊貓的那個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臺灣,後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別的地方,現在住在你們附近的海邊,姓陳。”

克里斯聽了仰頭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樣大笑過。老太太不知聽懂了多少,也很欣賞的對我點頭又微笑。“克里斯,現在帶ECHO去參觀房子——”老太太又說,好似在跟我們玩遊戲似的粲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廳房、天井、你們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個小門,門內兩張牀,牀上又有一堆貓咪蜷着。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說。

克里斯的臉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參觀嗎?”“要。”我趕快點頭。

我跟着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經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着一個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里斯推開了房門。

房間的擠一下將眼睛堵住了。小牀、小桌、一個衣櫃、幾排書架便是一切了,空氣中飄着一股丟不掉的黴味。不敢擡頭看屋頂有沒有水漬,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紙盒子,放滿了零碎雜物,幾乎不能插腳。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這個小房間的窗子打開,窗臺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氣氛一定會改觀的。就算那麼想,心底仍是浮上了無以名之的悲傷來。那個牀太窄了,克里斯是大個子,年紀也不算輕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羣遠山,視野那麼美!”我笑着說。“黃昏的時候對着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歡的了——”克里斯說。

“情調有餘,讓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來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樓梯與老太太坐了一下。克里斯大概從來沒有朋友來過,一直在廚房裏找東西給我嘗。我默默的看着這又破又擠卻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陣溫柔和感動淡淡的籠罩了我。兩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常在超級市場裏買菜大半也是爲着她們吧。

那天我帶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書和另外一些他發表在美國雜誌上的剪俄,大半是同類的東西。

在家裏,我照着克里斯自療眼睛的方法在涼棚下捂住臉,一直對自己說:

“我看見一棵在微風中輕擺的綠樹,我只看見這棵優美的樹,我的腦子裏再沒有複雜的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見這棵樹……”

然後我慢慢轉動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頭昏起來。

說也奇怪,疲倦的視力馬上恢復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對了我,還是前一晚所原的高單位維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間馬上再去拚命的看書。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測驗終於細細的唸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對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此人文字深入淺出,流暢不說,講的還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東西。

我將自己初次見他時所挑的那兩個符號的組合找了出來,看看書內怎麼說。深夜的海潮風聲裏,赫然讀出了一個隱藏的真我。

這個人絕對在心理上有過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過去一直是個謎,他只說這十年來在島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場空白。他學什麼的?

我翻翻小書中所寫出的六十四個小段落的組合,再看那幾個基本的符號——八八六十四,這不是我們中國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帶回家來的治眼睛的那本書註明是克里斯與一位德國眼科醫生合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療視弱,人家是眼科,那麼克里斯又是誰?他的書該有版稅收入的,爲什麼又活得那麼侷促呢?

那一陣荷西的一批老友來了島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時間被他們拖着到處跑,甚至坐渡輪到鄰島去,島上沒有一個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們瘋到機場,這才盡興而散。

朋友們走了,我這才放慢步子,又過起悠長的歲月來。“ECHO,你失蹤了那麼多日子,我們真擔心極了,去了那兒?”克里斯的聲音在電話中傳來。

“瘋去了!”我嘆了口氣。

“當心樂極生悲啊!”他在那邊溫和的說。

“正好相反,是悲極才生樂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來。“來家裏好嗎?兩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里斯的家越來越常去了,伴着這三個萍水相逢的人,抱抱貓咪,在天井的石階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場幻想出來的親情,那個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們對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終沒有請克里斯到我的家來過,兩位老太太已經不出門了,更是不會請她們。有時候,我提了材料去他們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說克里斯照舊每星期去南部海邊,要兩三天才回來,我看了看廚房並不缺什麼東西,坐了一會便也回家了。

過了好一陣在城內什麼地方也沒碰見克里斯,我也當作自然,沒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點多種,電話鈴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話筒來,那邊居然是郭太太。

“ECHO,來!來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從來不講電話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嚇醒了。兩人話講不通,匆匆穿衣便開車往小城內駛去。

乒乒乓乓的趕去打門,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來開。“什麼事——”在冷風裏我瑟瑟的發抖,身上只一件單衣。“發燒——”另外一個老太太搶着說。

那個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臉將我當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閉着眼睛躺在那張狹小的牀上,身上蓋了一牀灰濛濛的橘色毯子。他的嘴脣焦裂,臉上一片通紅,雙手放在胸前劇烈的喘着。我進去他也沒感覺,只是拚命在喘。我伸手摸摸他額頭,燙手的熱。

“有沒有冰?”我跑下樓去問,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廚房翻冰箱。

那個小冰箱裏沒有什麼冰盒,我順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凍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將克里斯的頭輕輕托起來,那包豆子放在他頸下。房內空氣混濁,我將小窗打開了一條縫。克里斯的眼睛始終沒有張開過。

“我去叫醫生——”我說着便跑出門去,開車去急救中心找值班醫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醫生說。

“人要死了,呼吸不過來——”我喊着。

“快送去醫院吧!”醫生也很焦忽的說。

“擡不動,他好像沒知覺了。你給叫救護車,那條街車子進不去。快來!我在街口等,聖法蘭西斯哥區口那兒等你的救護車——”

克里斯很快被送進了小城那家新開的醫院,兩個老太太慌了手腳,我眼看不能顧她們,逕自跟去了醫院。“你是他的什麼人?”辦住院手續時窗口問我,那時克里斯已被送進急診間去了。

“朋友。”我說。

“有沒有任何健康保險?”又問。

“不知道。”

“費用誰負責,他人昏迷呢。”

“我負責。”我說。

醫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證號碼,我坐在候診室外等得幾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趕快拿開了捂着臉的手,站了起來。

“在病房了,可以進去。”

也沒看見醫生,是一個護士小姐在我身邊。

“什麼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驗血報告還沒下來——”

我匆匆忙忙的跑着找病房,推開門見克里斯躺在一個單人房裏,淡綠色的牀單襯着他憔悴的臉,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終閉着。

“再燒要燒死了,拿冰來行不行——”我又衝出去找值班的護士小姐。

“醫生沒說。”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裏一向有一個塑膠軟冰袋凍着的,我開車跑回去拿了又去醫院。

當我偷偷的將冰袋放在克里斯頸下時,他大聲的呻吟了醫生沒有再來,我一直守到黃昏。

郭太太兩姊妹和我翻遍了那個小房間,裏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沒有列出來的原稿。可是有關健康保險的單子總也沒有着落。克里斯可說沒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銀行存摺,抽屜裏幾千塊錢丟着。

“不要找了,沒有親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來找過他。”另一位郭太太比較會講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說得更好了。

我問起克里斯怎麼會燒成那樣的,老太太說是去南部受了風寒,喝了熱檸檬水便躺下了,也沒見咳,不幾日燒得神智不清,她們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醫院,醫生奇怪的說島上這種氣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麼的確生了這場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總算控制下來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時他沉睡,有時好似醒着,也不說話,總是茫茫然的望着窗外。

兩個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顯得惶惶然的,她們的養老金匯來了,我去郵局代領,驚訝的發覺是那麼的少,少到維持起碼的生活都是太艱難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燒起來了,這一回燒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帶了老太太們去看他,她們在他牀邊不停的掉眼淚。

我打電話去給領事館,答話是死亡了才能找他們,病重不能找的,因爲他們不能做什麼。

第七日清晨我去醫院,走進病房看見克里斯在沉睡,臉上的紅潮退了,換成一片死灰。我趕快過去摸摸他的手,還是熱的。

茶几上放着一個白信封,打開來一看,是七日的帳單。這個死醫院,他們收到大約合兩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費,醫藥急診還不在內。

殘酷的社會啊!在裏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着它鋪的軌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沒有保險便是死好羅!誰叫你不聽話。

我拿了帳單匆匆開車去銀行。

“給我十萬塊。”我一面開支票,一面對裏面工作的朋友說。

“開玩笑!一張電話費還替你壓着沒付呢!”銀行的人說。“不是還有十幾萬嗎?”我奇怪的說。

“付了一張十四萬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來,你只剩一萬啦!”

“帳拿來我看!”我緊張了。

一看帳卡,的確只剩一萬了,這隻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筆十四萬的帳是自己簽出的房捐稅,倒是忘了乾淨。“別說了,你先借我兩萬!”我對朋友說。

他口袋裏掏了一下,遞上來四張大票。兩萬塊錢才四張紙,只夠三十小時的住院錢。

我離開了中央銀行跑到對街的南美銀行去。進了經理室關上門便喊起來:“什麼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請了,我急用錢!”

經理很爲難的看着我。爲了申請美金戶的信用卡,他們替我弄了一個月,現在居然要討回保證金。

“ECHO,你急錢用我們給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請——”

“借我十六萬,馬上要——”

總得準備十天的住院費。

經理真是夠義氣,電話對講機只說了幾句話,別人一個信封送了進來。

“填什麼表?”我問。

“不用了!小數目,算我借你,不上帳的。”

“謝了,半個月後還給你。”我上去親了一下這個老好人,轉身走掉了。

人在故鄉就有這個方便,越來越愛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從克里斯病了之後,郵局已有好幾天未去了,我急着去看有沒有掛號信。

三封掛號信等着我,香港的、臺灣的、新加坡的,裏面全是稿費。

城裏有一個朋友欠我錢,欠了錢以後就躲着我,這回不能放過他。我要我的三萬塊西幣回來。

一個早晨的奔走,錢終於弄齊了。又趕着買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兒。

方進門,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聽一個電話,她講不通。

“請問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應着對方。

南部一個大誘館夜總會打來的,問我克里斯爲什麼這星期沒去,再不去他們換人了。

“什麼?背冰?你說克里斯沒去背冰?他給冷凍車下冰塊?”

我叫了起來,赫然發現了克里斯賴以謀生的方法。這個肺炎怎麼來的也終於有了答案。

想到克里斯滿房沒有刊登出來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紀,我禁不住深深的難過起來。

“是這樣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書已經寄到臺灣去了,他們說可以譯成中文,預付版稅馬上匯來了,是電匯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換成西幣,黑市去換的,我們還賺了——”

在克里斯的牀邊,我將那一包錢放在他手裏。說着說着這事變成了真的,自己感動得很厲害,克里斯要出中文書了,這還了得。

克里斯氣色灰敗的臉一下子轉了神色,我知他心裏除了病之外還有焦慮,這種金錢上的苦難是沒有人能說的,這幾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錢,沒有說話。

“請給我部分的錢去付七天的住院費——”我跌在他身邊去數錢。

數錢的時候,克里斯無力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髮,我對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發了一次燒,便慢慢的恢復了。

那幾日我不大敢去醫院,怕他要問我書的事情。我在克里斯的房內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東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寫了一大堆。

沒幾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執的挺着。

“什麼素別再吃啦!給你換鮮雞湯吧!”我笑着說,順手將一塊做好的豆腐倒進雞湯裏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邊曬太陽,一直很沉靜,他沒有問書的事情,這使我又是心虛了。

後來我便不去這家人了。不知爲什麼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門鈴響了,我正在院中掃地,爲着怕是鄰居來串門子,我脫了鞋,踮着腳先跑去門裏的小玻璃洞裏悄悄張望,那邊居然站着克里斯,那個隨身的大揹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開鎖請他進來,這兒公車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來的,大病初癒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頭髮什麼時候全白了。

“快坐下來,我給你倒熱茶。”我說。

克里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笑着,眼光打量着這個客廳,我不禁赧然,因爲從來沒有請他到家裏來過。“這是荷西。”他望着書桌上的照片說。

“你也來認識一下他,這邊牆上還有——”我說。那個黃昏,第一次,克里斯說出了他的過去。

“你就做過這件事?”我沉沉的問。

“還不夠罪孽嗎?”他嘆了口氣。

二次世界大戰時,克里斯,學心理的畢業生入了納粹政府,戰爭最後一年,集中營裏的囚犯仍在做試驗,無痛的試驗。

一個已經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關進隔音的小黑房間一個月,沒有聲音,不能見光,不給他時間觀念,不與他說話,大小便在裏面,不按時給食物。

結果,當然是瘋了。

“這些年來,我到過沙摩阿、斐濟、加州、加納利羣島,什麼都放棄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贖罪,結果心裏沒法平靜——”

“你欠的——”我嘆了口氣說。

“是欠了——”他望着窗外的海,沒有什麼表情。“不能彌補,不能還——”

“有沒有親人?”我輕輕的問。

“郭太太她們——”接着他又說:“她們日子也清苦,有時候我們的收入混着用。”

“克里漸,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謀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衝口而出。

克里斯也沒有驚訝我這句話,只是呆望着他眼前的茶杯發楞。

“你的書,不是印着五十萬冊已經售出了嗎?版稅呢?”我很小心的問。

“那只是我謀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實一千本也沒賣出去,出版商做廣告,五十萬本是假的——”

“那些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試着發表嗎?”“試了五十多次,郵費也負擔不起了——”

“你想不想開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來,“我來替你找學生——”

“讓我先把你的債還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們付得多——”

“克里斯,別開玩笑,那不是我的錢——”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臉刷一下熱了起來。

克里斯坐了一會兒說是要走,問明他是走路來的,堅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爲了研究的興趣殘酷的毀過另一個人的一生,我對他仍是沒有惡感。這件事是如此的摸觸不着,對他的厭惡也無法滋長,我只是漠然。

他們家,我卻是真不去了。

過了好一陣,我收到一封信,是丟進我門口的信箱來的,此地有信箱而郵差不來,所以我從沒有查看信箱的習慣,也不知是擱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講了那些話之後,你是不是對我這個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來我早已想離開這個島的,可是十年來與郭太太們相依爲命,實是不忍心丟下高年的她們遠走。

你爲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這個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債款。

出書是你的白色謊話,在我病中給了我幾天的美夢和希望,誰也明白,我所寫的東西在世上是沒有價值的。

我很明白爲什麼你不大肯再來家裏,你怕給我壓力,事實上,就算是在金錢上回報了你,你所施給我的恩情,將成爲我另一個十字架,永遠揹負下去。

我也不會再去煩你,沒有什麼話可說,請你接受我的感謝!克里斯上”

我握着那五千塊錢,想到克里斯沒法解決的生活和兩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執意要替他找學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來便是恩怨一場,怎麼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們隨風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騎車去小城,在那條街上又見克里斯的格子襯衫在人羣裏飄着,我加足油門快速的經過他,大喊一聲:“克里斯再見!”

他慌慌張張的回過頭來,我早已掠過了,遠遠的他正如第一次與我告別時一樣,高高的舉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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