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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經典散文之《我愛喝稀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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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1934~),河北南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蒙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散文集《桔黃色的夢》、《訪蘇心潮》等。

百年經典散文之《我愛喝稀粥》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縣,和河北的其他許多地區一樣,人們差不多頓頓飯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飯炒菜之後,按道理是應該喝點湯的,我們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鄉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麪或玉米子熬的糊糊。鄉親們稱做這種粥爲“嚓(音ca)”,他們說“嚓鍋黏粥”,而不說什麼“熬一鍋粥”。新下來的玉米,有時候加上紅薯,飯後喝上兩碗,一可以補足尚未完全充實飽滿的胃,二可以提供進餐時需要攝入的水分(那時候我們進餐的時候可沒有什麼飲料啊——沒有啤酒可樂,也沒有冰水礦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爲一頓飯收收尾,做做總結,把嘴裏的鹹、腥、油膩、酸、辣(如果有的話)味去一去,爲一頓飯打上個句號。

喝稀粥的時候一般總要就一點老醃蘿蔔之類的鹹菜。鹹菜與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進、相得益彰的,這一點無須多說。吃慣了這種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麥片粥、燕窩粥、海鮮粥,如我後來有幸吃過的那樣,也常常不能忘情於老醃蘿蔔、雲南大頭菜或者四川榨菜;還有“天源醬園”、“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製醬菜,鹹菜也是不斷髮展豐富提高的,常吃稀粥鹹菜也罷,食者是完全用不着氣餒的。

也有屬於甜點性質的粥:赤豆湯、八寶蓮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鹹菜,則無一定之規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別是大米粥。新鮮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種療養,一種悠閒,一種軟弱中的平靜,一種心平氣和的對於恢復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鮮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着對於病弱的腸胃的撫慰和溫存。乾脆說,大米粥本身就傳遞着一種傷感的溫馨,一種童年的回憶,一種對於人類的幼小和軟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和平及與世無爭的善良退讓。大米粥還是一種藥,能去瘟毒、補元氣、舒肝養脾、安神止驚、防風敗火、寡慾清心。大魚大肉大蝦大蛋糕大麴老窖都有令人起膩,令人吃勿消的時候,然而大米粥經得住考驗而永存。

另一種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踢溜踢溜”吸吮着玉米麪嚓的稠稠糊糊、熱熱燙燙的黏粥,真有一種與大地同在、與莊稼漢同呼吸、與顆顆糧食相交融的踏實清明。玉米粥使人變得純樸,變得實在,玉米粥甚至給人一種艱苦奮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鄉土意識、憂患意識、安貧樂道隨遇而安人不堪其憂我也不改其樂的意識。玉米粥會叫人想到貧窮困難,此話不假,筆者在三年困難時期就有過一天只喝兩頓粥的經驗,玉米粥拼命喝,喝得肚子裏逛裏逛蕩,喝得兩眼發直。正因爲如此,筆者才由衷歡呼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改革開放、繁榮經濟、人民生活提高的有目共睹的偉大成績。同時,玉米食品又是和營養學、現代化、生活選擇的多樣化聯繫在一起的。例如在那個一些小子認爲月亮都要比中國的圓的美國,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歡迎的大衆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爲配菜與主菜一道上臺盤,爲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來,國內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興未艾起來。嗚呼,吾鄉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價簡陋而棄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還遠大着呢!

至於每年農曆臘月初八北方農村普遍熬製的“臘八粥”,竊以爲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諺曰:“誰家的煙囪先冒煙,誰家的糧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臘八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臘八粥。臘八粥兼收幷蓄,來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又稱黃米,似小米而粒略大、性黏者也)雞頭米薏仁米高糧米赤豆芸豆綠豆江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棗大棗葡萄乾瓜果脯杏仁蓮子以及其他等等,均溶匯於一鍋之中,敖制時已是滿室的溫暖芬芳,入口時則生天下糧食乾果盡入吾粥,萬物皆備於我之樂,喝下去舒舒服服、順順當當、飽飽滿滿,真能啓發一點重農愛農思農之心。說下大天來,我們十多億人口中的八九億是在農村呀,忘了這一點可就是忘了本、忘了自己是老幾嘍。

閩粵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級的粥,內置肉糜、海鮮、皮蛋、乃至燕窩魚翅,食之生富貴感營養感多味感南國感,食之如接觸一位戴滿首飾的貴婦,心嚮往之贊之嘆之而終不覺親近。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當然,不是說稀粥至上,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開闊,我們的餐桌上理應增添許多新鮮的、富有營養的飲食,飲食習慣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實講到吃東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鮮事物包括各種東洋西洋土著乃至特異食品的。諸如日本之生魚片、美國之生牛肉、法國之各色(包括髮綠髮黑髮臭者)計司(乳酪)、俄羅斯之生魚子、伊斯蘭國家之各種羊肉羊脂、我國白族喜吃之生豬肝生豬皮、以及生蠔生貝、桂皮味之冰激凌蘋果排、各種冷飲熱飲天然人工含酒精含咖啡因或不含這些玩藝之液體食品,均在在下小小胃口的受用之列。這一點使我深覺自豪,這一點使我時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開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歡嘗試新經驗,包括吃喝,這樣,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嗎?對於身體健康不是更有利嗎?

但是,我對稀粥鹹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當連續的宴請使腸胃不勝負擔的時候,當過多的海鮮使我這個北方人嘴上長泡、身上起蕁麻疹的時候,當一種特異的飲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終於使我覺得吃不消的時候,當國外的訪問生活使我的腸胃不得安寧的時候,我會嚮往稀粥鹹菜,我會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請,我會因看到榨菜絲、雪裏蕻、醬苤菜、聞到米粥香味而歡呼雀躍,因吃到了稀粥鹹菜而熨貼平安。不論是什麼山珍海味,不論是什麼美酒佳餚,不論走到哪個地方,在不斷嘗試新經驗,補充新營養的同時,我都不會忘記稀粥鹹菜,我都不會忘記我的先人、我的過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純樸的人民。我相信我們都會吃得更美好、更豐富、更營養、更文明、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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