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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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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嶺


  今年秋天,父親要我有空的時候,陪他到各處去走走。第一站,他就讓我陪他去金華,看望一位當過鎮領導的王書記。要說到王書記,那可並不陌生。
  那還是十幾年前,我大學剛畢業,在報社當實習記者的時候,要到外地去採訪。父親對我說金華縣白沙區的王區長是他當兵時的老戰友,你不如到他那裏採訪一下,看看可有什麼新聞。
  王叔叔特地安排他的司機虞師傅和鎮裏的文書小唐陪我到各處去走走。虞師傅對我說:“我們白沙區因爲有一條清澈見底的白沙溪而得名。但今年將區撤銷,公社合併之後,蠶嶺外的幾個公社合併成爲琅琊鎮,蠶嶺裏面的幾個公社合併成立了沙畈鄉。王書記以前是白沙區的區長,現在是琅琊鎮的書記。”
  蠶嶺,還有這麼好聽的名字,我趕緊叫虞師傅帶我去看看。車子上了蠶嶺後,我發覺,蠶嶺,其實也算不上高山大嶺,只能算是一個較大的陡坡。吉普車越過蠶嶺後,那裏面的山就漸漸高峻了起來。車子開了二十里路後,經過一個叫山腳的村子時,虞師傅打方向盤往右拐,我問虞師傅:“直着往前開是不是山路要到頭了。”
  虞師傅對我說:“一直往裏開,還有六、七十里山路,我們金華是北山一座山,南山山連山。我就是前面半溪村人,這一帶我比較熟悉,我想讓你這城裏人體驗一下山裏人的生活。”
  車子又行了五里,在半溪村口停下,半溪村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房子大多沿山而建,村裏還有一家代銷店。村民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們,因爲從氣質和衣着上來看,就知道我是個有文化的人。幾個小孩子跟在我們身後,對着小唐叫着“新娘子、新娘子”,羞的小唐是一臉的通紅。虞師傅則跟他們開玩笑,對他們說:“小孩子、好孩子。”
  “虞師傅,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還有二里路,我要讓你看一看我們金華最奇特的一棟民居。”
  山路只有兩三尺寬,難怪虞師傅要下車步行。道旁是一條山澗,道旁和田塍上的大豆葉子都已枯黃,那些農民正在山腳的梯田上收穫紅薯和玉米。
  “快到了吧?”小唐問虞師傅。
  “快到了,我們這裏這些小溪也有自己的名稱,這一條小溪叫半溪,在它和白沙溪交匯處的村子就叫半溪村,其餘也有叫回溪、洞溪、青青小溪的。”
  虞師傅帶我們走過一座用三四根松樹釘連的木橋,對我們說:“就是這裏。”我們在一株高大的板栗樹下站着,樹上的板栗有些成熟的已經掉在了地上,裂開了口子。板栗兩旁各種了三株柑橘樹,那柑橘也開始黃熟了。一片用篾片圍成的菜地,裏面整齊的種着一畦畦的羅卜、油冬菜,菜地旁有約三五十株毛竹,幾隻老母雞正“咯、咯、咯”的在四處覓食,我被這古樸的景緻所吸引。
  虞師傅朝那棟青磚黑瓦的老屋內喊了一聲,屋裏走出一個五十多歲,中等個子的農民,看着虞師傅陪着兩個穿着時尚的人,他踧踖的站在那裏。站了一會,主人似乎回過神來,招呼大家:“快,到屋裏坐。”
  一進入客廳,我才知道虞師傅爲什麼會說這家的房子與衆不同。原來,這是一戶依着山崖洞而建的人家,從前面看,是青磚黑瓦的老屋,走到裏面屋頂就是岩石。屋裏的擺設也相對簡陋,兩張太師椅,幾張骨牌凳,圍着一張八仙桌。八仙桌後面是一個在岩石上敲鑿而成的長方形平臺,當做擱幾用,上面放着兩個熱水瓶,還有一尊關老爺的佛龕,一個石臼裏叮咚叮咚的承接着從石頭縫裏滲下來的山泉水。虞師傅說:“這一滴水,一年到頭不間斷的滴着,我們這裏的人都當它是神水,小孩子出生後,第一次洗澡,大家都來舀去給小孩洗。”說着,虞師傅用手指蘸了一些水在眼睛上擦拭了一下。
  也該張羅午飯了。
  主人到園子裏拔了兩顆蘿蔔,虞師傅帶來了兩斤肉,小唐拿着蘿蔔到門前的山澗裏去洗。我也跟着去。頭頂一隻蒼鷹在天空上盤旋着,我才發現這一個山洞上面還有一個小的崖洞,那老鷹的窩就築在裏面。
  小唐挽起了袖子,我發現她的手臂是那麼的白淨。
  我又往四處張望着,這個叫石巖的小山村只有五戶人家,除了這戶人家外,還有一戶人家的門口坐着一位年老的大娘,其餘三戶人家都關着門,對面那個叫嶺腳的小山村也只有七、八戶人家。這和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客人,進來吃飯。”主人招呼大家。
  “反正天氣又不熱,還是把菜端到外面吃吧。”虞師傅說着把菜端到靠近板栗樹下的一個石磨上,主人就像是一個虔誠的老僕,把四尺凳拿出來後,又從屋裏拿出了一壺酒。
  “這是藤梨酒,你們嚐嚐。”
  “藤梨是什麼梨?”我怎麼沒聽說過。
  “就是獼猴桃。”虞師傅說。
  石磨上放着三碗菜,一碗大塊的紅燒肉,一碗煎雞蛋,一碗蘿蔔絲炒千張。
  那碗摸上去有些油膩,虞師傅是大碗喝着酒,大塊吃着肉。而小唐呢,是手拿筷子就是不夾菜,可能是嫌這菜不合胃口,也可能嫌露天吃飯不衛生。虞師傅吃到興頭上,解開了外衣的鈕釦,腆着肚子,張着那張鮎魚嘴,對主人說:“這許多年,你就一個人過,也沒再娶一個。”
  從見到主人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爲他是一位年老的光棍,沒想到他是結過婚的。
  “唉,我一把年紀了,又帶着個孩子,這麼窮的地方,誰肯再嫁給我。要不是澹萍來了,給我生了個兒子,我這一輩子真的是一個人過了。”
  “她好像是杭州蕭山那邊人吧?”虞師傅問。
  杭州蕭山的女人會嫁到金華南山這窮山溝裏,我愣是不相信,連小唐也好像是發現了一個特大新聞,連連問着:“快講快講,杭州蕭山的女人怎麼會嫁到這窮山溝裏,該不會是你花錢買的吧,那可是犯法的。”
  “花錢買,哪有那個事情。”
  還是虞師傅向我和小唐講了個大概。那位澹萍姨全名叫萬澹萍,原先是一位教師的妻子,因爲丈夫被錯劃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剛成立的山腳初中教書,因爲精神上受到過打擊,而過早的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澹萍姨三十六歲,帶着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剛好虞師傅的爹,那時還是半溪村的老書記,知道了這件事情,一想到有餘叔二十六歲了還未結婚,就問有餘叔要不要。”
  “有餘,你還要謝謝我爹。”
  怕虞師傅喝醉,小唐到屋裏給他盛了一碗飯,又問有餘叔:“她比你大十歲,又有兩個兒子,你就不嫌棄。”
  “她不嫌棄我就好了,她可是個有文化的人,她可是念過中學的人,長的又是那麼好看。一點也不像咱山裏的女人,那麼土氣,只有你可以和她比一比。”
  小唐又問:“那她就直接帶着孩子到你家?”
  “那也不是,那時我娘還在世,先是他(虞師傅)的娘來問我娘,問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娘忙說願意,一個城裏的女人會嫁給我這個山裏娃,那也是我的福分。如果再不娶,只能去娶個討飯婆了。”
  有餘叔喝了一口酒,潤了潤嘴脣接着說:“我娘給她做了一身新衣,給方文和方纔兩人每人也做了一套,家裏又擺了兩桌酒,一桌是虞書記和幾個朋友鄰居,一桌是自家人。”
  “那吃完晚飯呢?”虞師傅臉上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吃完晚飯,你娘和我娘還有我兩個姐姐把澹萍陪進了房間。你爹還跟我打趣問我要不要教一下,我正想問你爹要教什麼。你娘在你爹後腰上擰了一把,指了指澹萍,輕聲說‘孩子都兩個了,還要教’我娘帶着方文和方纔到半溪村我大姐家住。”
  “那整棟房裏就只有你們兩個?”老虞是非要問出點什麼。
  “是我們兩個,那時候我們這裏還沒有電燈。澹萍是很愛乾淨的一個人,晚上是一定要洗過臉和腳以後才睡覺,洗過腳後,我們兩個坐在牀上,誰也不說話,再後來,我都有些困了。”
  “犯困了又怎樣?”
  “犯困了就脫了衣服睡覺。”
  “脫衣服睡覺,是她幫你脫衣服,還是你幫她脫衣服,還是她教你的吧。”
  虞師傅這麼一說,有餘叔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起來,小唐捶了虞師傅一拳,說“真不要臉。”又往屋後張望了一下,有餘叔指着那用草簾子遮着的小茅屋說:“那就是。”
  我呢,還真想再聽聽他們講一講這一段稀奇的佳話。
  虞師傅說:“該回去了。”
  小唐從那茅屋裏出來,撅着嘴,臉紅紅的,大概是聽他倆剛纔講的那些話有些害羞。但她是一位結過婚的女人,應該不至於吧。
  虞師傅和小唐要我和他們一起回到鎮裏,我是死活也不肯回去。對他們說,我要體驗一下這最淳樸的山野民居生活。其實說句心裏話,我是想聽有餘叔講他和澹萍姨的故事。
  見我執意要留下,小唐也拿我沒辦法,只是說:“王書記問起來,我該如何回答。”
  “你就說他在這裏相了一個女子,以前是杭城的女子嫁到山窩窩裏,現在是山裏的女子想嫁給省城的大學生,這叫等價交換。”
  我和有餘叔將虞師傅和小唐送過了門前的那座木橋。
  有餘叔對我說:“清早挖的一擔紅薯我還要挑回來,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忙樂呵着答應。
  有餘叔在後腰上紮上一個長方形的中間挖空的刀鞘,將一把柴刀和一把彎刀擦在裏面,挑上籮筐,又拿出二條竹鞭,給我一條,說:“山裏面草多,這個時節,地上可能還有蛇,你跟在我後面,邊打着地面邊走。”
  有餘叔帶上門,也不上鎖,挑上籮筐帶我上路,到了後山,地上的雜木、荊棘很茂盛。
  我問有餘叔:“叔,假如這灌木叢中有一隻狼,你和我可打得過它?”
  “狗頭熊(狼)以前也有,我十來歲的時候,有天下着小雨,我穿着蓑衣在後山腳下放牛,感覺肩膀上有什麼東西按在上面,我還以爲是哪位年紀相仿的同伴跟我玩。但我們這裏總共十來戶人家,又是下雨天,誰肯出來玩,外面砍柴的人也不會來這裏。我心裏一想,準是那畜生,這傢伙刁滑的很,它想等我一轉身,張着嘴朝我喉嚨處咬來。我死勁掙脫它按在我肩膀上的爪子,它一口咬在我的蓑衣上。還好那天我帶着狼衣刀,我劈頭蓋臉的亂砍一通,它近不了我身。遠處幹活的人聽到我的喊叫,趕過來,它就跑進那狼衣叢裏了,這畜生現在是沒有了。”
  “狼衣,狼也有衣服”
  有餘叔指着遠處那連片的蕨子類植物說:“那就是狼衣,那就是狼的衣服。”又從刀鞘裏拿出那把彎刀說:“這就是狼衣刀,現在這個季節,以前正是割狼衣當柴火燒的時候,但現在柴火這麼多,也沒人會燒這個了。其實我今天是來挑紅薯的,用不到柴刀和狼衣刀,但這是上山必帶的農具。”
  我發現這叫狼衣的蕨子類植物剛好有半人高,一隻狼如果匍匐在裏面,是如何也不會被發現的。
  有餘叔對我說:“這幾年,在春天它剛發芽的時候,有許多外面的人進山採摘它的嫩芽,用精肉炒着吃,有些曬乾後,用骨頭燉着吃,倒是一味很好的山珍。”
  “那澹萍姨喜歡吃嗎?”
  “那個時候,整天的玉米麪糊糊,醃蘿蔔鹹菜,沒有油燒、肉燉,誰愛吃這個。我們山裏有句早年人留下的古話叫皇帝吃豬油,大官鄉紳吃豬油,地主老財吃豬油。以前,我們山裏的日子是很苦的,解放後,修通了到外面的公路,省的翻山越嶺,大家的日子纔好起來,現在是比以前又好多了,只可惜。”
  我知道有餘叔想說,只可惜澹萍是享受不到這好起來的生活。
  有餘叔帶我來到後山一塊比較平坦的地上,這一塊地被分成好幾戶人家使用,山腳下還有好幾個墳墓。有餘叔將番薯撿拾進籮筐,又將番薯藤放進籮筐內,當做豬食用。
  有餘叔將我帶到一座周圍的雜草、荊棘都除的乾乾淨淨的墳前說:“這就是澹萍的墓,她睡在裏面已經有十四年了。爲了怕野火燒掉墳包上面的草,我一年春、秋兩次將周邊的雜草都翻鋤一遍。”
  “燒掉了不是看上去要清爽一些嗎?”
  “傻孩子,那不是要被人說成是連墳上都不長草嗎。”
  有餘叔用手拄着扁擔在澹萍姨的墳前沉思了許久,。似乎又想起了和她在一起那歡快的歲月。
  我也知道,雖然澹萍姨比他大十歲,假如她不嫁給他,他可能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一個讓他成爲真正男人的女人,她是一個給他生了兒子的女人,只可惜她已離他而去。
  有餘叔從番薯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我也從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以此來祭奠澹萍姨,我的杭州老鄉。
  有餘叔拿出柴刀,又把狼衣刀給我,要帶我上山走走,他對我說:“杉樹、松樹、茶葉、毛竹是我們山裏面主要來錢的農產品,我們山裏人也叫它們是四大件,我們這一片毛竹和茶葉種的不是很多,主要還是靠杉樹和松樹。”這下半山很整齊的種着一排排的杉樹,這杉樹身形是那麼修長,就像是一個個風度翩翩,分流倜儻的紳士;它們的枝椏上長滿針刺,又像是一羣身穿鎧甲的勇士。到了上半山,從這往上,就讓位給松樹了,有餘叔從樹枝上摘下幾個卵形,外層似魚鱗狀的樹果子,我記得小時候家裏用它來點過煤餅爐。有餘叔說:“這馬尾松長的就是慢,而且還愛發鬆毛蟲病,不比那東北鬆,十來年就有兩三擔。但奇怪,過了蠶嶺,這東北鬆就不易成活,如果成活了,長的也不快。”
  我對有餘叔說那靠近墳墓旁邊的那十幾株謖謖長鬆爲什麼那麼粗壯、挺拔。
  “因爲那是我們這幾戶人家都有親人埋在它旁邊,沒有把它們砍掉,那十幾株樹,都有上百年了。帶你轉了這麼長的時間,也該回去了。”
  有餘叔又從樹上摘下幾個松樹果子對我說:“你帶回去玩,這不可以吃也沒多大用處的東西,澹萍倒是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松樹蛋蛋。”
  松樹蛋蛋,多好聽的名字。
  在挑番薯回家的路上,有餘叔一言不發。約二里山路,有餘叔一個肩頭就擔到家了。
  才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就開始下山了。有餘叔將中午未吃完的菜從碗庎櫥裏拿出來,熱了一下,又特意的煎了兩個雞蛋。我笨手笨腳的用火鉗夾着狼衣往竈膛內添,卻因爲放的離竈口太近,引得火苗直往外串。有餘叔忙對我說:“快,我來燒,把火帶出來,就麻煩了。”又將掉在灰膛石上的狼衣也一點點的夾到爐竈裏。見幫不上什麼忙,我只好走到屋外,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那金烏西墜。頭頂那隻蒼鷹又在天空盤旋,它大概也是猶疑不決,是該再出去狩獵一次呢?還是就此回巢休息。
  我走到廚房去問有餘叔:“叔,那老鷹會不會來叼雞。”
  “不會,兔子不吃窩邊草,老鷹也不叼和它做鄰居的雞,但是雞覓食走的太遠就不好說了,山裏會叼雞的畜生也不少,像黃鼠狼,鬼精的很。”
  有餘叔將菜放在桌上,對我說“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山娃子這幾天到裏面幫人家背木頭,不一定回來吃晚飯。”
  我只顧問澹萍姨的事,卻忘了有餘叔那年紀只比我大兩歲的兒子。
  有餘叔對我說:“澹萍姨的前夫姓宋,原先是杭州的一個老師,愛舞文弄墨的他有一天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有這麼一句:告別了晴朗乾燥的冬天,迎來了陰雨連綿的春天。你想想,剛解放的時候,這樣的句子是可以隨便寫的嗎?被有些好事的人告了上去,結果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縣裏,縣裏再下放到區裏。本來他只要在區裏面教上兩年,就會把他調回到縣裏。可是有一次,全區的幹部和教師都去義務植樹,把前些年大鍊鋼鐵時砍掉的樹補種回去,可偏偏這宋老師隨口說了句‘種樹南山下,草盛樹苗稀。’澹萍說,他就是那種性格的人。結果卻被人說成是一個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又把他下放到山腳公社剛成立的初中,這宋老師精神上受到一連串的打擊,四十不到就去世了。澹萍帶着兩個孩子,實在是沒有辦法纔有嫁給我這麼一回事。”
  有餘叔又接着說:“後來我們半溪大隊要辦一所小學,老虞書記經過努力,讓澹萍去當代課老師,澹萍可是個讀過中學的人,一個人教三個年級,再大一點的到山腳完小去讀。山娃子跟着澹萍讀到三年級時,只可惜這時候澹萍走了,山娃的學習成績就下去了,初中還有一個學期未畢業就輟學回家了。後來,又當了三年兵,復員後,他方纔哥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可是他嫌工廠裏臨時工工資待遇只有正式職工的一半,就回家來幫人背木頭。”
  這時,有餘叔拿過一個相框。啊!裏面照片中和有餘叔結婚時的澹萍姨扎着兩條大辮子,齊眉的劉海,還有如少女般的幾分羞澀,可好看了。另一張是他們家的全家福,方文和方纔兩個半大小夥子站在有餘叔和澹萍姨後面,約五六歲的山娃子頑皮的躺在有餘叔的懷裏。另一張彩色照片裏的山娃子,顯得很陽光,一點也不像山裏的青年。
  “隔壁鄰居和來串門的親戚朋友,看了我們全家合照的這一張,都和澹萍開玩笑,說她有四個兒子,連我也變成了她的兒子。我的名字叫於有餘,因爲前面有個於,後面有個餘,村上人就開玩笑的叫我兩條魚。那時候,澹萍叫我娘嬸,方文和方纔又叫我叔,村上人說我們家是處處與衆不同”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澹萍姨,是一種婉嫕賢淑的美,更是一種堅強的美,只可惜命運偏偏愛捉弄人,本來改革開放後,日子就好起來了。”
  “看來山娃是不會回家吃晚飯了,我們自己吃吧。”說完,有餘叔將那盤雞蛋放在我面前。吃完飯,有餘叔到廚房把雞寨的木門扣上。
  有餘叔從鑊竈上方的黑色陶壺內給我倒來洗臉水,對我說:“這個水燒開了喝也有一股煙火味,現在有一種銅罐,可以鑲嵌在爐竈內,我準備來年把竈扒了,也裝上一個。”
  洗完腳,我剛想自己動手,有餘叔已經把我的洗腳水給倒了,說:“你晚上就睡山娃的牀上吧。”
  我趿拉着鞋走進房間。有餘叔將被子敲了又敲:“這是剛鋪的,草蓆也是新的,墊的稻草也是今年的新稻草。”
  我將鞋子放在了踏牀凳上,坐在那張古拙的屏風牀上。房內,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顯得有些昏暗,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收看中央臺和浙江臺,屏幕上還不時冒出沙沙的雪花。
  “嘭啪”,遠處山谷裏傳來了一聲爆竹聲。
  “這是震山神,過了八月半,玉米、番薯、大豆、稻穀就漸漸開始收穫了,來糟蹋的野獸也不少。兔子能把豆子剝的精光,野豬不光吃,還用嘴拱。大家就輪流看護,我是半個月前守了三夜,大家天黑以後放一個炮仗,告訴山神土地,我們來看護莊稼了,叫他們來保佑保佑。澹萍說這世上是沒有神仙鬼怪的,我想也是。說白了,其實是大家在黑夜裏孤寂,放個炮仗來壯壯膽,提提神。”
  過了二十點,中央臺放的是連續劇《三國演義》第一集,有餘叔邊剝豆子邊和我說:“曹操打敗關羽後,把貂蟬許配給關羽,關老爺認爲她是紅顏禍水,就決心殺了她。有天晚上,貂蟬正在賞月,關老爺從背後看去,是那麼俏麗的一個女子,看的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也掉了下來,剛好掉在了貂蟬的影子上,結果把貂蟬殺死了。老一輩人說,貂蟬是殺不死的,只除非砍在她的影子上。我想,那麼好看一個女子,誰忍心殺了她。我們這裏夫妻倆吵架,妻子認爲丈夫無能、懦弱,就罵他是番薯,丈夫認爲妻子狐媚,就罵她是貂蟬。”
  “那你和澹萍姨吵架時也這麼罵嗎?”
  “我和澹萍可是從未吵過架,因爲她是個識字的女人,因爲她是個外面的女人,我敬着她。她呢,認爲我娘和我對方文和方纔兄弟兩個好,有不順心的時候,也謙讓着。那時候,日子是苦,可山裏人,玉米麪、番薯幹,有力氣種去就是了,一家人,日子也過的去。”
  我又問:“那澹萍姨和貂蟬哪個好看?”
  “那當然是澹萍,貂蟬只是戲裏纔有,澹萍倒是跟我過了十二年。”
  “那你現在就不想她嗎?”
  “那當然想,想的時候,就看看她用過的梳子,看看她的照片,有時候看看她穿過的衣服,褲————”一說到這,有餘叔馬上住了嘴。
  有餘叔泡了兩杯茶,又接着說:“我好歹還是有過女人的,可山娃今年二十六歲了,在山裏,這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我們半溪大隊連同幾個自然村,從解放起,就三百來人上下。以前還有女子嫁進來,可現在只有嫁出去的,要想蠶嶺外面的女子嫁進來,想都不要想。像我們這種山路到頭的小山村,娶個媳婦真跟登天一樣難。我尋思就讓山娃去做個上門女婿吧,實在沒有,就是到那些沒了丈夫的女人家裏招贅也行。”
  有餘叔的要求是夠低的,我也知道,山裏的孩子,要麼讀書出去有出路,要麼當兵出去有出路。否則,這窮山僻壤的,娶個媳婦還真難。
  “今天還好,晚上不停電,我們山裏人,晚上聽聽廣播,看看電視,早早就睡覺,你也睡吧。”有餘叔說完,從外面拎進一隻木頭做的尿桶,帶上門出去。
  我打量了一下這黑黢黢山洞裏的房間,這一間是山娃住,另一間是有餘叔住,中間用木板隔着。這屏風牀,牀頭櫃看上去可能比有餘叔的爺爺年紀還要老。
  我脫了衣服躺在牀上,關了電燈。這山裏的夜晚真是寂靜,我在這生疏的牀上反覆的睡不着。倒是過了一段時間,那些看護莊稼的農夫放的鞭炮聲,或遠或近的傳來,給我壯了壯膽,我把被子蒙在頭上,爲自己白天的魯莽決定而後悔。我將記住這個夜晚,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以前的一位闊少爺,家裏在我還是個青蔥少年的時候就給我娶了個媳婦,這新娘也比我大幾歲。拜堂成親後,在紅燭高照的新房裏,我揭開了新娘的頭巾。發覺這新娘有點像澹萍姨,但更像唐君愛。我握着新娘子的手,輕輕的撫摸着,她害羞的別過臉去,我慢慢的將她擁入懷中。
  “嘭啪”在寂靜的山坳裏,鞭炮聲特別的響亮。
  崖壁上滲下的水正叮咚叮咚的滴在石臼裏。我正想披衣而起,叫醒有餘叔陪我去看看月光下的山野,去看看明月鬆間照,去看看清泉石上流。卻又想起了一句詩句“古道狐成怪,山深鬼做人。”一想到這,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躺在墊着稻草的屏風牀上,心想,這是有餘叔家裏最好的牀,澹萍姨是他最愛的女人,那麼她生病,病死也應該在這張牀上。但是澹萍姨死的時候,年紀還不到五十歲,怎麼就會早早的離開人世呢?好在明天還有半天時間,趕緊問個究竟,也不虛此行。我迷迷糊糊又閉上了眼睛,迷糊之中,只覺得此時房門已被打開,一個披着頭髮的白衣女子正向牀邊走來,面色是那麼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難道這就是澹萍姨的鬼魂嗎?
  “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嘭啪”,又一聲爆竹聲,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屋裏已經有些亮光了。那些看護莊稼的守夜人是想告訴山神土地,天亮了,他們要回家去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屋外。山裏的早晨有些清涼,但空氣是格外的好,我狠吸了幾口清新的空去。我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着對面嶺腳村晨炊時的幾縷青煙。我突發奇想,在這空曠的山谷裏,我將斫一牀古琴,烹一壺香茗,吟誦上幾首古詩,去做一個世外高人。
  我走到廚房,有餘叔正在燒稀飯,他用火剷剷出燒過的狼衣灰,用爪籬把飯撈出,放在陶罐內,把陶罐放在灰膛內,上面和四周都鋪上狼衣灰。另一個罐子內,是昨天剝的青豆和肉,旁邊是用木柴的炭火煨着,有餘叔將番薯放在鍋內,又洗淨了兩個雞蛋放進鍋裏。
  我忽然覺得肚子一陣難受,大概是剛纔在屋外受涼了,我捂着肚子,跑進豬圈旁邊用草簾遮着的茅房。那毛坑只不過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豬圈裏的糞水也流進坑內,那坑上面左右兩邊都平放着兩段木頭,那坑內的糞水滿滿的,蹲下去,如果不小心,那糞水就會濺到屁股上。難怪昨天唐君愛上完廁所會紅着臉,皺着眉頭出來。
  上完廁所,我問有餘叔:“人們說山裏面的人上廁所是不用紙的,那是真的嗎?”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山裏還沒通公路,買東西不方便,大家就把篾片刮的精光,拿來用。現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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