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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教版九上第15課《小說家談小說》課文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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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六千多字的短篇。故事很簡單:向敵人進攻的我軍前沿包紮所裏發生的一個小插曲。人物兩個:主要人物,十九歲的團部通訊員;次要人物,剛結婚的農村少婦。但是,這樣簡單的故事和人物卻反映瞭解放軍的崇高品質(通過那位可愛可敬的通訊員),和人民愛護解放軍的真誠(通過那位在包紮所服務的少婦)。這是許多作家曾經付出了心血的主題,《百合花》的作者用這樣一個短篇來參加這長長的行列,有它獨特的風格。恕我借用前人評文慣用的詞彙,它這風格就是:清新、俊逸。這篇作品說明,表現上述那樣莊嚴的主題,除了常見的慷慨激昂的筆調,還可以有其他的風格。

蘇教版九上第15課《小說家談小說》課文內容

讓我們看看作者是怎樣展開故事和塑造人物的。

作者把這兩者結合得更好,而且儘量讓讀者通過故事發展的細節描寫獲得人物的印象;這些細節描寫,安排得這樣的自然和巧妙,初看時不一定感覺到它的分量,可是後來它就嵌在我們腦子裏,成爲人物形象的有機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風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例如,作者寫團部的十九歲的通訊員帶引“我”到前沿包紮所的路上,從“我”的眼中看這小夥子的外形時,有這麼一筆:“肩上的步槍筒裏,稀疏地插了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僞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後來(在小說裏,這是隔開一大段的故事發展,差不多快到故事的後半截的時候),作者寫這位通訊員給“我”留下兩個饅頭,而自己回前線時,又描下這麼一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乾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筒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⑤着。”這閒閒的兩筆,前後呼應;這兩筆之間有兩千多字寫故事的發展也寫這位通訊員的風貌和性格,然而有了這前後呼應的閒閒的兩筆,可就把這位青年通訊員的天真、純潔、面臨戰鬥而不緊張、愛好自然等等品性,異常鮮明地描畫出來。

又例如:作者寫“我”和通訊員分頭向老百姓借被子(準備給前線下來的傷員用的),而通訊員遇到困難(一家的一個少婦不肯借),“我”幫助他解決了困難以後,通訊員接了被子轉身就走,匆忙中他的衣服被門鉤撕破的當兒,又閒閒地插了這麼一筆:“那媳婦一面笑着,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夾了被子就走。”這一筆卻直貫到故事的結束,當重傷的通訊員被擡到包紮所(他是爲了救護一大羣擔架員而犧牲了自己的),“我”去找了醫生來時,作者是這樣寫的:“等我和醫生拿了針藥趕來,新媳婦(就是先前要給通訊員縫好撕破的衣服的那一位,在借出被子以後也來包紮所服務了。——筆者)正側着身子坐在他(通訊員)旁邊。她低着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我過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婦卻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拿着針,細細地、密密地縫着那個破洞。”這裏,前後呼應的兩筆,有聲有色地而且有層次地寫出了一個普通農家少婦對於解放軍的真摯的骨肉般的熱愛;而且,這種表達熱情的方式——爲死者縫好衣服上的破洞——正表現了農民的純樸的思想感情。

作者善於用前後呼應的手法佈置作品的細節描寫,其效果是通篇一氣貫串,首尾靈活。這種前後呼應的筆法,舉其顯著者而言,在全篇中就有這麼幾處:通訊員槍筒插的樹枝和野菊花,通訊員給“我”開飯的兩個饅頭,通訊員衣服上撕破的大洞,新媳婦的棗紅底白花的新被子。特別是通訊員的被門鉤撕破的衣服,這一細節描寫,前後用了三次,第一次和最後一次上文都說過了,中間一次是寫擔架員擡了重傷員進包紮所,“我”聽得新媳婦一聲驚叫,急轉身去看時,“……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紅的臉色,現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着眼,軍裝的肩頭上,露着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裏”。用這樣的方法點明這個重傷者就是我們印象很深的通訊員,不但文字跌宕有力,而且喚起了我們的種種回憶——借被子,門鉤掛破衣服,卻又害臊,死活不肯讓人爲他縫好。

我以爲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它是結構謹嚴,沒有閒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於抒情詩的風味。

[附]

百合花

茹誌鵑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這天打海岸的部隊決定晚上總攻。我們文工團創作室的幾個同志,就由主攻團的團長分派到各個戰鬥連去幫助工作。

大概因爲我是個女同志吧!團長對我抓了半天后腦勺,最後才叫一個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紮所去。

包紮所就包紮所吧!反正不叫我進保險箱就行。我背上揹包,跟通訊員走了。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裏的秋莊稼,卻給雨水沖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空氣裏也帶有一股清鮮溼潤的香味。要不是敵人的冷炮,在間歇地盲目地轟響着,我真以爲我們是去趕集的呢!

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一開始他就把我撩下幾丈遠。我的腳爛了,路又滑,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卻又怕他笑我膽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個人摸不到那個包紮所。我開始對這個通訊員生起氣來。

噯!說也怪,他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倒自動在路邊站下了。但臉還是朝着前面。沒看我一眼。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蹬蹬蹬地自個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摔下幾丈遠。我實在沒力氣趕了,索性一個人在後面慢慢晃。不過這一次還好,他沒讓我撩得太遠,但也不讓我走近,總和我保持着丈把遠的距離。我走快,他在前面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面就搖搖擺擺。奇怪的是,我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我不禁對這通訊員發生了興趣。

剛纔在團部我沒注意看他,現在從背後看去,只看到他是高挑挑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厚實實的肩膀看來,是個挺棒的小夥,他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黃軍裝,綁腿直打到膝蓋上。肩上的步槍筒裏,稀疏地插了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僞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

沒有趕上他,但雙腳脹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向他提出了休息一會後,自己便在做田界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也在遠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把槍橫擱在腿上,背向着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爲我是個女同志的緣故。女同志下連隊,就有這些困難。我着惱的帶着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面對着他坐下來。這時,我看見他那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頂多有十八歲。他見我挨他坐下,立即張惶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侷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我拚命忍住笑,隨便地問他是哪裏人。他沒回答,臉漲得像個關公,訥訥半晌,才說清自己是天目山人。原來他還是我的同鄉呢!

“在家時你幹什麼?”

“幫人拖毛竹。”

我朝他寬寬的兩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綠霧似的竹海,海中間,一條窄窄的石級山道,盤旋而上。一個肩膀寬寬的小夥,肩上墊了一塊老藍布,扛了幾枝青竹,竹梢長長的拖在他後面,刮打得石級嘩嘩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故鄉生活啊!我立刻對這位同鄉,越加親熱起來。

我又問:“你多大了?”

“十九。”

“參加革命幾年了?”

“一年。”

“你怎麼參加革命的?”我問到這裏自己覺得這不像是談話,倒有些像審訊。不過我還是禁不住地要問。

“大軍北撤時我自己跟來的。”

“家裏還有什麼人呢?”

“娘,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裏。”

“你還沒娶媳婦吧?”

“……”他飛紅了臉,更加忸怩起來,兩隻手不停地數摸着腰皮帶上的扣眼。半晌他才低下了頭,憨憨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還想問他有沒有對象,但看到他這樣子,只得把嘴裏的話,又咽了下去。

兩人悶坐了一會,他開始擡頭看看天,又掉過來掃了我一眼,意思是在催我動身。

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他摘了帽子,偷偷地在用毛巾拭汗。這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沒出一滴汗,爲了我跟他說話,卻害他出了這一頭大汗,這都怪我了。

我們到包紮所,已是下午兩點鐘了。這裏離前沿有三里路,包紮所設在一個小學裏,大小六個房子組成品字形,中間一塊空地長了許多野草,顯然,小學已有多時不開課了。我們到時屋裏已有幾個衛生員在弄着紗布棉花,滿地上都是用磚頭墊起來的門板,算作病牀。

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幹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拍紙插在額前的破氈帽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面擋光。

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杆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的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着水,同時還從懷裏掏出一包飯糰來嚼着。我只見他迅速地做着這一切。他說的什麼我就沒大聽清。好像是說什麼被子的事,要我們自己去借。我問清了衛生員,原來因爲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一二十條棉絮也好。我這時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奮勇討了這件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也請了我那位同鄉,請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們先到附近一個村子,進村後他向東,我往西,分頭去動員。不一會,我已寫了三張借條出去,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裏抱得滿滿的,心裏十分高興,正準備送回去再來借時,看見通訊員從對面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

“怎麼,沒借到?”我覺得這裏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麼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帶我去。”我估計一定是他說話不對,說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可不好。我叫他帶我去看看。但他執拗地低着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羣衆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鬆鬆爽爽地帶我走了。

我們走進老鄉的院子裏,只見堂屋裏靜靜的,裏面一間房門上,垂着一塊藍布紅額的門簾,門框兩邊還貼着鮮紅的對聯。我們只得站在外面向裏“大姐、大嫂”的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一會,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樑,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鬆鬆的留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頭上已硬撓撓的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說剛纔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着,臉扭向裏面,盡咬着嘴脣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着嘴脣,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一來,我倒有些尷尬了,下面的話怎麼說呢!我看通訊員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好像在看連長做示範動作似的。我只好硬了頭皮,訕訕的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着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是爲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着,一邊不斷向房裏瞅着。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纔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我剛纔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趕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說。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媳婦抱了被子,已經在房門口了。被子一拿出來,我方纔明白她剛纔爲什麼不肯借的道理了。這原來是一條裏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面撒滿白色百合花。

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

我手裏已捧滿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訊員來拿。沒想到他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我只好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着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不想他一步還沒有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鉤,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婦一面笑着,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挾了被子就走。

剛走出門不遠,就有人告訴我們,剛纔那位年輕媳婦,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我聽了,心裏便有些過意不去,通訊員也皺起了眉,默默地看着手裏的被子。我想他聽了這樣的話一定會有同感吧!果然,他一邊走,一邊跟我嘟噥起來了。

“我們不瞭解情況,把人家結婚被子也借來了,多不合適呀!……”我忍不住想給他開個玩笑,便故作嚴肅地說:“是呀!也許她爲了這條被子,在做姑娘時,不知起早熬夜,多幹了多少零活,才積起了做被子的錢,或許她曾爲了這條花被,睡不着覺呢。可是還有人罵她死封建。……”

他聽到這裏,突然站住腳,呆了一會,說:“那!……那我們送回去吧!”

“已經借來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認真、爲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麼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呼呼的小同鄉。

他聽我這麼說,也似乎有理,考慮了一下,便下了決心似的說:“好,算了。用了給她好好洗洗。”他決定以後,就把我抱着的被子,統統抓過去,左一條、右一條的披掛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紮所以後,我就讓他回團部去。他精神頓時活潑起來了,向我敬了禮就跑了。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掛包裏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朝我揚了揚,順手放在路邊石頭上,說:“給你開飯啦!”說完就腳不點地的走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乾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筒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着。

他已走遠了,但還見他肩上撕掛下來的布片,在風裏一飄一飄。我真後悔沒給他縫上再走。現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紮所的工作人員很少。鄉幹部動員了幾個婦女,幫我們打水,燒鍋,作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婦也來了,她還是那樣,笑眯眯的抿着嘴,偶然從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時不時的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後來她到底問我說:“那位同志弟到哪裏去了?”我告訴她同志弟不是這裏的,他現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剛纔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着,動手把借來的幾十條被子、棉絮,整整齊齊的分鋪在門板上、桌子上(兩張課桌拼起來,就是一張牀)。我看見她把自己那條白百合花的新被,鋪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塊門板上。

天黑了,天邊涌起一輪滿月。我們的總攻還沒發起。敵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燒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轟炸,照明彈也一個接一個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點了無數盞的汽油燈,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在這樣一個“白夜”裏來攻擊,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

我連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也憎惡起來了。

鄉幹部又來了,慰勞了我們幾個家做的乾菜月餅。原來今天是中秋節了。

啊,中秋節,在我的故鄉,現在一定又是家家門前放一張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燭,幾碟瓜果月餅。孩子們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盡,好早些分攤給月亮娘娘享用過的東西,他們在茶几旁邊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鑼買糖,……”或是唱着:“月亮嬤嬤,照你照我,……”我想到這裏,又想起我那個小同鄉,那個拖毛竹的小夥,也許,幾年以前,他還唱過這些歌吧!

……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餅,想起那個小同鄉大概現在正趴在工事裏,也許在團指揮所,或者是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交通溝裏走着哩!……

一會兒,我們的炮響了,天空劃過幾顆紅色的信號彈,攻擊開始了。不久,斷斷續續地有幾個傷員下來,包紮所的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我拿着小本子,去登記他們的姓名、單位,輕傷的問問,重傷的就得拉開他們的符號,或是翻看他們的衣襟。我拉開一個重彩號的符號時,“通訊員”三個字使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心跳起來。我定了下神纔看到符號上寫着×營的字樣。啊!不是,我的同鄉他是團部的通訊員。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問問誰,戰地上會不會漏掉傷員。通訊員在戰鬥時,除了送信,還幹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

戰鬥開始後的幾十分鐘裏,一切順利,傷員一次次帶下來的消息,都是我們突破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鐵絲網,佔領敵人前沿工事打進街了。但到這裏,消息忽然停頓了,下來的傷員,只是簡單地回答說:“在打。”或是“在街上巷戰。”

但從他們滿身泥濘,極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從那些似乎剛從泥裏掘出來的擔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進行着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包紮所的擔架不夠了,好幾個重彩號不能及時送後方醫院,耽擱下來。

我不能解除他們任何痛苦,只得帶着那些婦女,給他們拭臉洗手,能吃得的喂他們吃一點,帶着揹包的,就給他們換一件乾淨衣裳,有些還得解開他們的衣服,給他們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跡。

做這種工作,我當然沒什麼,可那些婦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開手來,大家都要搶着去燒鍋,特別是那新媳婦。我跟她說了半天,她才紅了臉,同意了。不過只答應做我的下手。

前面的槍聲,已響得稀落了。感覺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實還只是半夜。

外邊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懸得高。前面又下來一個重傷員。屋裏鋪位都滿了,我就把這位重傷員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塊門板上。擔架員把傷員擡上門板,但還圍在牀邊不肯走。一個上了年紀的擔架員,大概把我當做醫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大夫,你可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治好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們全體擔架隊員給你掛匾……”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其他的幾個擔架員也都睜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點一點頭,這傷員就立即會好了似的。我心想給他們解釋一下,只見新媳婦端着水站在牀前,短促地“啊”了一聲。我急撥開他們上前一看,我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紅的臉色,現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着眼,軍裝的肩頭上,露着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裏。

“這都是爲了我們,……”那個擔架員負罪地說道,“我們十多副擔架擠在一個小巷子裏,準備往前運動,這位同志走在我們後面,可誰知道狗日的反動派不知從哪個屋頂上撂下顆手榴彈來,手榴彈就在我們人縫裏冒着煙亂轉,這時這位同志叫我們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撲在那個東西上了。

……”

新媳婦又短促地“啊”了一聲。我強忍着眼淚,給那些擔架員說了些話,打發他們走了。我回轉身看見新媳婦已輕輕移過一盞油燈,解開他的衣服,她剛纔那種忸怩羞澀已經完全消失,只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着身子,這位高大而又年輕的小通訊員無聲地躺在那裏。……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絆絆地跑去找醫生,等我和醫生拿了針藥趕來,新媳婦正側着身子坐在他旁邊。

她低着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我過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婦卻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拿着針,細細地、密密地縫着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她卻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低下頭,還是一針一針地縫。我想拉開她,我想推開這沉重的氛圍,我想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的笑。但我無意中碰到了身邊一個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是他給我開的飯,兩個乾硬的饅頭。……

衛生員讓人擡了一口棺材來,動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進棺材去。新媳婦這時臉發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生員爲難地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裏晶瑩發亮,我也看見那條棗紅底色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這象徵純潔與感情的花,蓋上了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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