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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結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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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瘦骨嶙峋的身軀躺在牀上,像是散了架的骨骼,又被重新組合拼對起來,稍有不慎,就會像搭錯位的積木,嘩啦啦地散落。裸露在胖大的睡衣外面的大肚子溜圓透明,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幾根屈指可數的頭髮,像初生嬰兒的胎毛,黃黃的、絨絨的、短短的,稀疏地貼在頭皮上。更讓我吃驚的是,骨感的臉上,顴骨高突,眼睛深陷,空洞無神。嘴微張着,嘴脣沒有一點血絲。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墳地裏見到過的人頭骷髏,她的五官就像人頭骷髏上的幾個黑漆漆的洞,深深地,看不到底,卻能看到她人生軌跡的終點。

生死結散文隨筆

她是我高中的同學,直腸癌晚期患者,已經病入膏肓。以前,常看別人用“病入膏肓”來描寫病危的人,但是,具體怎麼個“膏肓”法,我沒見過,就憑空設想了多種版本,總是很抽象。此時見到病危的她,“病入膏肓”在我心裏有了具體的定義和殘酷的解釋。我悚然心驚,記憶迅速地在大腦裏百度一下,試圖打開她以前生活片段的網頁。但是,我的腦細胞好像大面積的死亡,沒有找出她生活燦爛的畫面,卻像演電影似的,在腦海裏變換出一股冷颼颼的光,利劍一般從她深深的眼窩、大大的眼睛裏射出,刺殺着我的自尊。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個犀利刻薄的人。

那年高一,我在縣重點高中開學近兩個星期時,才姍姍來遲地走進高一(2)班,坐在了她的後面。自我走進教室那刻起,我就感覺到,她把一股冷冷的、鄙夷的、嘲諷的眼神印在我身上。那年,我初中畢業,考上了中專,卻又想上大學,所以,我幾經周折,又坐進了縣一高的教室。恰巧那年,一高第一次招收高價生,名額很少,大多是關係戶,她一定認爲我是開後門的高價生。初次見面,她就給我個下馬威,播下了不和諧的種子。

她身材不高,瘦瘦弱弱,微微有點含胸,身上有着濃郁的鄉村氣息。她人雖一般,性格卻特別:生冷孤傲,從不和城裏的學生來往。我的同桌,她的同桌都是城裏的女孩,性格開朗,我雖來自農村,但是性格外向,我們很快成爲好朋友。課餘時間,我們仨人常頭對頭肩碰肩地嘰嘰咕咕,昏天黑地地胡侃。爲此,她常翻着魚肚子似的白眼,撇着嘴,硬邦邦地從喉嚨裏扔出八個字:紈絝子弟,不學無術。爾後,她還不忘給我一個嘲笑的一瞥,補充三個字:跟屁蟲!以至現在,我如果看到誰眼裏有那麼一絲嘲笑,就有一種難以遏制的衝動,想衝上去扇他幾個耳光。

不久,我發現一個祕密,她常在我們在天南海北的閒聊時,豎起耳朵偷聽。我很奇怪,很想從她冷漠的眼神裏讀出她對我們胡侃感興趣的原因,可是,她沒有給我讀懂的機會。當我向她發出友好邀請時,她不但冷冷地拒絕,還裝清高,滿臉的鄙夷不屑,大聲嚷嚷:瞎掰啥?不學習別影響別人。我極不爽,撇撇嘴,聲音在肚子裏嘀咕:儍猴樣,老土,假清高。其實,我也是來自農村的孩子,對她的鄉土味並不反感,只是她的態度,讓我愛屋及烏地給她來個全盤否定。

她的生冷雖讓我心顫,也讓我很感興趣。我很想挑戰一下她的清高,更重要的是,我很好奇,一直猜謎一樣地推測揣摩她的心思。於是,我捉狹地講些奇聞逸事,聲音時大時小,讓她的聽覺神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完全捕捉到我講述的內容,擾得她心神不寧,我則偷偷地捂着嘴笑。後來,她發現了我對她的捉弄,冷冷地盯着我,嘴角微微地上挑,說:無聊,不學無術!我誇張地哈哈大笑,故意刺激她:我不學無術,成績不差,你日夜奮戰,成績也不比我強,咱倆是半斤對八兩,難分伯仲。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像豬肝似的,閃着瑩瑩淚水的眼裏像是要噴出兩團火,要把我燒成木炭。我的心一沉,意識到自己是個蹩腳的解密者,不但沒有破譯她性格的密碼,反而使我們的關係達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從此以後,我們像幾歲的孩子,不再說話。偶爾走個頭碰頭,她總是用眼的餘光斜視我一下,冷冷的鄙夷,而我總是故意的高仰着頭,微微翹起嘴角,帶一絲淺淺的嘲笑。

也許是機緣巧合,大學畢業後,很多同學似翱翔天空的雄鷹,飛向了全國各地,而我和她似戀家的雛鳥,飛回了家鄉的小城。她進了一家政府機關,我進了一家新聞媒體單位。時間的潮水沖淡了我們之間的緊張,卻沒把我們之間的不和諧拍死在沙灘上。雖是同學,我們基本上不來往。一年一度的同學聚會遇到一起,她瞧我的眼神依然是冷冷的不屑,偶爾和我說上一兩句話,總是說我,不愧是新聞界的人,洋氣!我對她故意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怠慢,像是仙女降下腳踩的浮雲,屈尊似的懶懶地迴應她,不是洋氣,是氣質!心裏卻懊惱地甩出一把飛刀,刷刷地在她臉上刻出四個大字:土得掉渣。

忘了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在上班的路上,偶爾遇到。那天,她騎輛自行車,穿件時尚的嫩綠色羊毛絨大衣。人很瘦,臉色黑青,一雙大眼睛空洞無神。綠色的羊毛絨大衣不但沒給她帶來年輕的朝氣,反而把她襯得愈發枯槁。她看見我,急忙下車,破天荒地和我打着招呼,很熱情。看着她的滄桑,我眼睛裏寫滿了驚訝,但我沒敢問,只是站在路邊,和她東拉西扯了半個小時。過後,和一同學談起他,同學說,她患了直腸癌,已經手術了,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不錯,開始上班了。我一驚,彷彿看到她的生命像水一樣,打着漩渦,悠悠地流向上帝的天河。

自此,我們的關係有所改善,但始終有種距離感。說實話,我有點怕她對她。有她的場合,我賠盡了小心,說話做事,都要先看她的臉色,徵求她的意見。她的病,我始終沒有問,她也閉口不談。一次同學聚會,我坐在她的對面,仔細觀察她,發現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深深的眼窩,高高地鼻樑,有種異域女子的美,只是她不擅長打扮,像是農民進城。我斗膽開了一句玩笑:你的眼睛很嫵媚勾魂,有種異域女子的風情。她莞爾一笑,說:忽悠我?她這少有的莞爾,讓我覺得特溫婉,特舒服。

誰也沒想到,她手術後十年,上帝一廂情願地把她的生命的風箏線緊緊地攥在手中,讓她隨時聽從他的調遣,她的病復發了。同學們聽了心頭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壓在了心裏。我們商量着去醫院看她,她打電話堅決不讓,我們沒有堅持,心口始終有塊石頭,堵得慌。2013年的元旦,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在逛街,給孩子買衣服。雖然她人很瘦弱,但是精神還可以。我和她,一家一家地逛。在上下樓時,我下意識裏攙扶了她一把,她卻不客氣地一把甩開我的手,說,我自己能行!我訕訕地笑。那天我們逛了半下午,我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又不敢直說,只好靈機一動,故意讓腿一瘸一拐地、吃力地划着八字,然後坐在商店的臺階上,耍起了賴:累死了,不逛了,求你了,放過我吧!她呵呵地笑,罵我,矯情,屁大一會,把你累成這樣?

今年春節剛過,她的情況明顯惡化。她長期住在省城醫院,頻繁地化療放療,想用醫生的雙手使勁拉長生命的彈簧,甚至要超過固有的彈性限度,可是病魔卻一點點地壓縮着生死的距離,讓她這個活動着的支點,一步步地移向死亡的邊緣。她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給同學們一一打電話,說自己是臺出故障的機器,終於能讓自己停了下來,該歇歇腳了。我們說去看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別的同學陸陸續續地去了,我始終沒去。我怕我的出現會給她造成心理負擔,也許我想多了。

前幾天的一個早上,一位同學打來電話:快去看看她吧!她可能不行了,再不去,恐怕見不着了!我被唬了一下,一顆沉甸甸的心懸在了半空中,終難放下。

我匆匆來到她的家,來到她的牀前。她蜷縮着着身子,像個大蝦,靜靜的躺在牀上。她身上沒有了以前的犀利,空洞的大眼睛,黑幽幽的,再也找不出那股射殺我自尊的冷光。從看到她那一刻起,我就覺得自己是個混沌的人,滿腦子的漿糊粘連了思維,在我的想象空間裏,從沒有她這副摸樣。在生死的隧道里,她是一個孤獨的過客,匆匆來,又匆匆去。我的心猶如跌進了冰窖,靈魂在一次次地顫慄。我覺得,我對她的生命缺乏一種應有的敬畏,甚至是褻瀆,一種負罪感油然上了心頭。

我的淚止不住地嘩嘩地流,她的老公和兩個兒子坐在她身旁,陪着我眼淚汪汪。我不用擔心我的悲傷擾亂她的心緒,她的眼睛已經失明瞭,語言功能也喪失了,還算清晰的神智孤獨地固守在黑暗的世界裏。我握住她的手,問她知道我是誰嗎?她略微地點點頭,證明她體內尚有一絲氣息遊離在生死的邊緣。

我沒說太多的話,只是抓住她的手,聽他老公絮絮叨叨地說:她很堅強,生病這十二年,從沒喊過一聲疼。去省城看病,很多次都是她自己。最近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堅決不住醫院,要回家。回家後,她性情大變,以前怕別人來看她,現在是天天盼人來。今天想這個同學,明天盼那個同學。我告訴她,同學都忙,就別麻煩人家了。她不聽,還是天天唸叨。前天,雪來了,告訴她,你要來,她高興得很,讓我給她換衣服,給她洗臉,還要戴上假髮。我說折騰個啥,你們老同學,幾十年的交情了,還能笑話你?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生命,在時光的時鐘上,像水一樣一滴滴地滴落,我大腦的記憶一點點地消瘦,消瘦到了一片空白。我想讓時光就此停滯不前,讓她的生命永遠這樣滴滴答答地,在歲月留聲機裏播放。這個想法,對於她來說,也許是殘酷的,病痛對她的折磨,讓她有點迫不及待地選擇走向天國,只是凡塵世界裏還有她難捨的牽掛。

臨走時,我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她的手緊緊地拉我一下,似乎不願放開。她的兩個兒子,懂事地說,阿姨再見。我拍拍老大的頭,摸摸老二的臉,說,好孩子,別哭,要像媽媽一樣,學會堅強。扭過頭去,我淚眼再次婆娑。

從她家回來,雨就一直淅淅瀝瀝。雨,雖然驅走了高溫的燥熱,但是滴滴答答的聲音滴在心頭,老是讓我想起她的生命在時鐘上滴落,心緒難寧。今天,雨停了,空中的霧霾也隨着雨水消失殆盡。我拉開窗戶,仰望天空,還未來得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一位同學打來電話說,她走了,走得很安靜。這夏天的雨呀,不但驅走了燥熱,還熄滅了她的生命之火,讓她的生命打上了一個牢牢的結,像個句號,永遠也解不開的結。

我起身出門,和同學們一起,送她最後一程。

老同學,你要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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