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河-敘事散文

關於外婆的記憶，大多圍繞一條河。

這條河的名字，詞典裏的釋義如是：洣水，水名，在湖南的東部，流入湘江。一座古老的縣城傍水而踞，外婆家就在小城的河畔。

兒時寄居在外婆家，外婆是極疼我憐我的。外婆的小腳解放前裹過，變形如雞爪，走路蹣跚不利落，偏有個嗜好，晚飯後愛去河邊遛腳，每次都要拉上我當柺杖。無數個落暮黃昏的河岸邊，都能看到這樣一道風景：一老一小相攜相攙着緩緩前行，身後的影子在斜陽里拉得老長......

僻靜無人處，外婆摳摳索索從貼身的衣襟裏掏出個手帕包，然後一層層打開，小心翼翼地捏一枚五分的硬幣給我，作爲當柺杖的獎賞。我仰起小臉乖巧地對外婆說：“外婆，你慢慢老，等我長大了掙錢養你！”外婆總會喜不自禁，摩挲我的頭連聲答應：“好，好孫！外婆慢慢老......”

到了上學的年齡，便隨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至今記得離開外婆家時的情景：外婆不肯相送，只遠遠的目送，卻不時偷偷地抹淚，年少懵懂的我不識離愁，蹦蹦跳跳笑着告訴媽媽，外婆又哭了！媽媽嗯一聲不敢回頭。

之後的歲月，我在都市的繁華和喧囂中求學、成長、工作......不否認都市生活的'壓力，我活得疲憊而匆忙，終因急功近利誤入歧途而致身陷囹圄。羈押在看守所的那段日子，我莫名地憶起外婆的那一枚枚五分硬幣，和那條河，並且莫名地流淚了。那是我成長後的第一次流淚，之前一直以爲自己很堅強，心如鋼鐵。

或許天意，兜兜轉轉，最終發放到這條河畔的一座監獄服刑，也終究沒能瞞住外婆。外婆在表兄的攙扶下執意來獄中探監，那是外婆唯一的一次去獄中看我。午後的秋日下，外婆臉上的老年斑尤爲顯眼，哆哆嗦嗦拉起我的手，舐犢情深溢於言表：“孫呀，聽政府的話，早點回來，外婆等你......”外婆的話讓我當場淚流滿面。會見結束，看着外婆佝僂的身形漸行漸遠，一如那個季節蕭瑟的枯葉，我在心底無聲呼喊：外婆，您慢慢老啊！

我踐行着對外婆的承諾，積極改造，終於獲得了赴新橋調訓的資格提名。獲知審批通過的那天，正是農曆五月初五，我的右眼狂跳不止，莫名心悸，儘管我不相信迷信的說法，仍不免忐忑不安着。第三天下午，母親來探視，提着一大串糉子，雙眼紅腫着告訴我：“這是外婆親手爲你包的......”聞言，我的不安愈烈。拼命追問母親，母親終於囁嚅着告訴我真相，外婆在端午節那天過世了，臨終還唸叨着我的乳名。

捧着那串尚有餘溫的糉子，我無語凝噎。那串糉子我一個也沒有吃，直到變質發黴了纔不得不扔掉。

一個月後，我終於踏進了位於省會的新橋職業技能培訓總校。新橋，顧名思義，新生之橋。在此接受爲期三個月的出監教育和職業技能培訓，就實現了真正意義的新生。站在校舍五樓的窗前，回首來時路，百轉千廻，我抑制不住潸然淚下......

出獄的那天清晨，天朦朦未亮透，空氣裏瀰漫着梔子花的馥郁，我努力地將這濃烈而清新的氣息吸進肺腑，讓它們在體內充盈、滲透，彷彿每一個細胞都經受了一遍洗禮。

迴歸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人才市場，原以爲憑自己的學歷和一技之長，不難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可是，由於檔案裏無法抹去的污點，我一次次遭到用人單位的冷眼和拒絕。最後，通過半托關係半隱瞞的方式，才得以進入一家保安公司當上一名保安。

紙始終包不住火，一個月之後，用人單位知曉了我的犯罪紀錄，雪白的辭退告知書和一個月的工資900元錢，被鄙夷地遞到我手上。人事主管的眼光像一把刀子剜着我，我卻吁了一口氣感覺輕鬆許多，留下那張刺眼的告知書，拿着900元錢融入門外熙攘的人流，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這些錢是乾淨的！

揣着這900元錢，我登上了去外婆家的班車。

近四個小時的車程後，我不費勁地在縣城裏尋到一家祭品店，買下一對燭和三束香，卻買了兩大沓八孔制﹡紙錢。店老闆的神情頗有些詫異，我未加理會，顧自撥通表兄的手機。在表兄的引領下，來到外婆墳前已近黃昏時分了，遠近的山巒有些朦朧輪廓不清，虛虛實實的層疊着；山腳下的洣水卻如一條玉帶般可鑑，蜿蜒着靜靜流向天際......

盡頭就是湘江吧，那裏是我遠去的都市。

藉故將表兄支開，只爲想單獨地呆一會兒。雙膝跪實，點燃香燭，再將紙錢逐三張光面向外，工整地縱向對疊爲一摺，然後就着燭火焚爲灰燼。據說這樣亡者的在天之靈就能完整的收到。

煙火繚繞中，安靜地看着淡黃的紙錢在火舌裏收縮、蜷曲呈灰白，隨晚秋的風搖曳飄散在似曾相識的夕陽下，我漸漸恍惚了，但努力剋制自己不許流淚。外婆享年九十四，喜喪。眼前隱隱約約幻現出外婆的面容，依然那麼清瘦，卻精神了許多，嘴角掛着一絲淡淡的笑意，飽含憐愛地溫暖看着我......

我情不自禁地輕聲呢喃：外婆，還想攙您去河邊走走！

﹡注：冥幣的制式，七孔製爲敬神拜佛，八孔製爲燒化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