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一個靈魂淬火的地方散文

一次次的魂牽夢繞，一次次的傷心黯然，多災多難的故鄉西海固，一次次用她在絕望裏的希望，揪着我的心。

不管世界教科文組織宣稱，西海固地區根本不適合人類居住。西海固天依然藍的清澈，清澈的不見一點雲彩。土地乾渴而皴裂，像個含辛茹苦、勞累過度的女人未老先衰，讓人酸楚。西海固那張熟悉再不能熟悉的滄桑和苦難的臉龐，一次次從我心底浮現，便如硫酸一樣浸蝕着我的心——

過去，有個防疫站工作的朋友對我講，世界衛生組織給海原捐贈了一些衣物，他與同事一塊陪着世衛組織的人到鄉下發放，開完會在發放的時間，一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農民根據自己的需要，不聽勸阻開始哄搶。真個過程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令人尷尬、難受，無地自容。不僅僅是因爲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老鄉親，在外國人面前丟了臉，而是貧窮毫不留情地撕掉了人們僅存的尊嚴，顯示出人性因貧窮弱肉強食毫無掩飾的殘酷和可怕。一個小孩攙扶着老奶奶被擠到哄搶的外圍——孤零零無助失落的神情，那情景，一想就心痛。

風從騰格里的沙漠帶着遮天蔽日的沙塵，蹂躪着希望的田野，風乾着土地萎縮的綠色肌肉，但卻無法摧毀這片土地堅強的希望的骨骼。山巒起伏的西海固像一首直白而深刻的詩，在她綿延千里的貧窮意境裏，抒發着希望的起起伏伏和不屈的頑強掙扎，力圖實現自我拯救。

於是，這荒涼的世界裏不但有朋友講的傷心故事，同時也有許許多多溫暖人心的故事。

就從我的一篇紀實文字《虎虎是一條狗》說起——從李家那條叫虎虎的母狗講人性苦難中的人們脆弱和善良。這是發生在過去人們胃裏空空、飢餓難忍的時代，食物比金子珍貴。虎虎生了小狗娃以後，一向可愛的虎虎卻成了村裏最有名的惡劣盜食者。人們憤怒之情可想而知。恨不得食其肉，方能抵消憋在心中的惡氣。當聰明的虎虎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過一劫又一劫時，最終還是沒有躲過村民全體動員執着的圍攻。在死娃娃溝——死守在狗窩前的虎虎，被人們圍攻成功，死在刀叉亂刺之下。當人們興高采烈的盤點勝利果實時，發現狗窩裏不但除了兩隻小狗娃，還有——據後來人們推斷，是外地知情和本地女子扔掉的一個私生子。虎虎的死，化解了人們心中的憤怒，喚醒了爲生而窮兇極惡的村民心中的善良，人們開始爲自己懺悔。用將心比心最樸素的原理，還原“善”慈愛和博大的情懷，以宗教“戒”的方式開始忌口，不再吃狗肉。以一條村規虔誠地彌補着人們的內疚和過失，反省自己。所以，西海固這片貧瘠的土地也盛產純樸和真誠。

人總是在能極端的困苦面前，用精神的信念來戰勝對物慾的貪婪，收斂自己的慾望。超越動物而回歸人的本性與靈魂，守住人性的高貴，展現出人性的魅力和風采。以寬容來解脫其他生命的同時，來解脫人們自己，成就自己。所以人們像理解自己貧窮的家一樣，理解着養活自己而貧瘠落寞的土地，珍惜這份命中註定的情分，不怨不悔的愛的有始有終，深沉，熱烈。

西海固本土作家郭文斌說：“守是人生最美的姿態”。是的，他了解故鄉和故鄉養育的人，瞭解人們嚮往這片土地能長出一片綠油油的五穀，能吃飽養活自己。知道人們守望千年不悔的心情。如故鄉的.山對雨的依戀，專注而癡情。雖然幾個世紀的等待，等待的太久太累，但始終屹立不離不棄，對雨的憧憬一往情深，信念依然。很多戒律，都讓人們有所堅持，守住人的底線。

所以，在人們的誠心祈禱不來一點春雨時，在風把這片土地撕扯的遍體傷痕時，一次次的絕望沒有打到故鄉注視遠方高昂的頭顱——山峯仍然昂首沉思，像一座無法攻破的堡壘，爲大地抵擋着風凌厲的進攻。故鄉的人們繼續行走在願望的路上，繼續朝着希望的綠色原野前行，一步步向着夢想靠近。

這樣虔誠的人們，風沙豈能阻擋得了他們朝覲的腳步。

這種簡約樸素的日子，就成了西海固的年年歲歲。很悽美。

有人說西海固的雲朵像一個飄飄灑灑、浪跡天涯的多情浪子，偶爾的滴滴雨點，是他心血來潮時即興而就的一封封情書，除了絢麗的表白缺少鏗鏘的承諾。“一方土地養一方人”是情書裏一句最空洞、最美麗、最蠱惑的愛情謊言。西海固的人不值得始終如一地廝守這片土地，爲一場雨等待千年，爲一個夢想蹉跎一生。但西海固人念舊、重情、執着，舍不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在十年九旱的肌膚上雕刻出人爲的刺青，如岳母刻字，激勵自己。

這是一個倒置的邏輯：用未來的美好滋養現實的殘缺，而不是美好的現實成就未來的輝煌。

我不知道在純淨的藍天下，因缺少水分貧血的故鄉身體忍受着怎樣的疼痛。但我能從人們的身上，聞到海枯石爛誓言裏散發出的執着味道，看得到人們在一遍又一遍的審視自己和審視養育自己的腳下大地的那份肅嚴和莊重神情，我能真切地感覺到一種天人合一的精神，在尋求突圍的龐大氣勢不斷在聚集，而後擴散到真個世界。

多年前，我站在海原的牌路山的山頂上自語：“上帝要用童話方式讓人們存活，就絕不會用童話毀滅人們，一定也會以童話的方式是人們得到新生。”現在，西海固成了全國“文學熊貓第一村”，人口只有五十萬的貧窮的西吉縣，就出了一百多個國家級作家。屢屢登上國家藝術的殿堂，摘取大獎的桂冠。而像我一樣酷愛文字的人不勝枚數。世世代代的被稱做“山狼”的山裏漢子進化成令世人矚目的“熊貓”。“熊貓”以獨特的方式，用文字和心靈的智慧爲自己和這片土地，開墾種植出了一片精神的綠色竹林。

故鄉於是開始以苦難煉就的——最合理、最有爆發力的生命理性的起跑姿勢，向幸福奔跑。如果生活是一場馬拉松長跑，我相信每個人都能勝利到達終點。因爲殘酷的歲月從人們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培養着人們超越極限的執着和忍耐，又怎能不成功呢？

往事已去，每次回憶，故鄉就把我像一塊鐵一樣，放在生活的火爐裏融化，然後取出，放在現實的鐵砧上，反反覆覆用事實沉重的鐵錘鍛打，最後以理智爲我的靈魂淬火，加強思想的硬度。目的僅僅就是爲了讓我在困惑中活着，還要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