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姥爺的故事散文

五舅姥爺其實不是我的五舅姥爺，而是媽媽的五舅姥爺，只是到了我這輩就不知道怎樣準確地稱呼他了，不過我還是想寫出關於他的故事，哪怕他的一生是那樣的平淡無奇，可以說有些可憐，不過從我開始有文字夢以來，這個以前原本很模糊的人物，總是時不時地縈繞在我的心裏，揮之不去。

五舅姥爺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媽媽也從來沒有說起過這個，不過名字不熟悉，他的故事，還有他的結局，早就縈繞在耳邊，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其實說起來，我真正有印象的只見過他兩次，一次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姥姥家的一天下午，家裏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拄着一個用大木棍做的柺杖，上面掛着磕掉漆舊得不能再舊的搪瓷缸，滿臉髒兮兮地走進屋來。

那時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老舅從小賣部買來的餅乾，忽然見到來了這麼樣一個老頭，覺得很吃驚，隨之而來的就是恐懼，大着嗓子的只喊姥姥，在屋外忙碌的姥姥以爲發生了什麼事，急匆匆地進來，看到的就是他，那個老頭其實也不是姥姥的親舅舅，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所以對這件事印象深刻，記了這麼多年，嚇倒了我是一方面，還有就是他匆匆地來到這裏，只要了一茶缸開水就匆匆地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變聲的喊叫，或者是因爲別的什麼，總之他走了，謝絕了姥姥留下他吃飯的好意，善良的姥姥覺得過意不去，硬塞給他幾個饅頭，他接過饅頭裝進隨身的一個布袋裏，滿臉落寞地轉身，就那麼走了，當時他的那個表情，我不懂得更深的內涵。不知道爲什麼許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張臉，到如今我想用一個詞概括的話，那應該是滄桑。

其實五舅姥爺不是乞丐，他也不是四海爲家的流浪人，他也有家，不過那僅僅只能叫房子，一個人住的地方還叫家嗎？聽媽媽說起五舅姥爺的家原來在一個偏僻的山溝裏，叫做煤家溝的地方，以前那裏沒有幾戶人家，附近的山裏還常有熊瞎子出沒，不過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五舅姥爺是個五保戶一生無兒無女，曾經是一個兵，一個參加過抗戰，解放戰爭，還有抗美援朝而倖存下來的一個兵，一生經歷了無數次的戰鬥而活到了今天，他一生中最美的年華都是在戰場中度過的，從19歲當兵開始背井離鄉，抗擊日本侵略者，之後隨部隊南征北戰，經歷了無數次的戰鬥，最後又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去抗擊美帝。

如果他就此在朝鮮犧牲了，那無疑應該評爲烈士的，可是整個連隊單單隻有他活了下來，並且被美軍打掃戰場的人發現了，想做最後的拼死一搏，再拉兩個美國大兵做墊背的，可是他失敗了，最後做了俘虜。在被關押了五個月之後，朝鮮戰爭勝利了，他作爲被交換俘虜中的一員，理所當然地被遣送回國，可是回國之後，他滿心的歡喜全都落了空，他的悲劇人生也就開始了。

朝鮮戰爭沒有開始之前，他們的政委動員他們，戰爭過後，復員退伍的國家一律安排工作，受傷殘缺胳膊斷腿的，國家都給娶媳婦，據說這個也是當時流傳在部隊底層，不成文的規定，有的被炮彈炸傷，缺胳膊斷腿，倖存下來躺在後方醫院的士兵還是滿臉的憧憬，畢竟朝鮮戰爭那麼殘酷，死了那麼多人，能夠活下來，也實屬不易了。

五舅姥爺是千千萬萬志願軍中最普通的一員，雖然一生參加過那麼多的戰鬥，可始終是一個兵，直到朝鮮戰爭結束，脫下那身軍裝，除了個人檔案裏留下的被美軍俘虜的記錄，別的真的沒有什麼了。

從19歲當兵離開家，一直過了那麼多年纔回來，當年送她上戰場的老媽媽，在他當兵的第二年就被炸彈炸死了，那麼多年託戰友寫給母親的信，一直是石沉大海，而今回來了，母親卻永遠不在了，再也吃不到媽媽做的手擀麪條了，五舅姥爺回來，在母親墳頭大哭了一通，他的青春熱血都給了這個國家，他已經沒有直系親人了，他還能去指望誰呢。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在朝鮮戰場經歷了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回國之後迎接他的不是鮮花和掌聲，不是慰問他這個老兵，首先接受的卻是審查，三番五次。五舅姥爺在當時因爲揹負着一個俘虜的罪名，加上人已經到了中年，腿又受了傷，雖然不嚴重，可也算有了殘疾，家裏又沒有什麼產業，只有兩間寒酸的茅草房，沒有人願意嫁給他，就這樣混混沌沌的一個人一直過了這麼多年。

之所以對於他的事那麼熟悉，是因爲我的姥爺和他是同村，他們歲數相差得也不太大，以前經常在一起說話、聊天、下棋。只是後來姥爺搬離了煤家溝的老家，到了這裏，許多年不曾回去了，煤家溝雖然是姥爺的故鄉，可是那裏已經沒有他熟識的人了，50年前出生的人誰也不認識他，故鄉對於姥爺來說只是一個聽着親切又熟悉的字眼，可是卻回不去，即使回去了，那些山山水水他還認得，可是人呢？沒有一個熟人的故鄉還是故鄉嗎？

在那時五舅姥爺因爲揹負着一個俘虜的罪名，在人羣中被人看不起，被村支書奚落，開個證明都是處處碰壁，原本對於志願軍複員軍人的優惠政策，他一樣也沒有得到過，只是到了後來又過了許多年，他歲數大了，又無兒無女，村裏人看他可憐，幫着申請了五保戶，年終能夠分到一袋白麪兩桶豆油。

五舅姥爺其實是個剛強的人，即使自己滿身落魄，也幾乎從不開口求人，他的腿曾經在戰爭中受過傷，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出門就拄個大木棍，無論多遠都捨不得坐車，有時候翻山越嶺的走近路還帶着水壺、乾糧，村裏人都說這個老紅軍的作風，是紅軍過草地的時候留下來的，許多年他都是靠着種一點口糧田過活，生活簡單而單調，一個人的飯也好做，常常是做了一次，一吃吃一天。

對於五舅姥爺真正留下印象的，是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長大了，那年我19歲，正是滿身精力無處消遣的年紀，在姥爺家不遠處的那條河邊，一個穿着老式舊軍裝佝僂着身子的老人在洗衣服，看我在看他，衝我笑了笑，滿臉的皺紋，牙都掉光了，當時覺得很奇怪，因爲平時根本看不到這樣裝束的老人，何況都什麼年代了，連住在山根腳下的姥姥家都打了井，如今誰還會特意跑到河邊去洗衣服呢?當時將那個人的情況說給姥爺聽的時候，姥爺說那一定是五舅姥爺，因爲附近穿着舊軍裝的老人只有他一個，他也離開煤家溝許多年了，住在離這裏十幾裏的地方，要我到河邊去叫他，中午回來在家吃飯，原來這個人就是媽媽口中時時念叨的五舅姥爺，我急匆匆的趕到河邊，卻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後來聽姥爺說起，爲什麼一家人對於五舅姥爺都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那還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家家糧食短缺，能夠吃飽肚子成了最大的難題，有時候在家裏媽媽看我們不按時吃飯，過了飯點又餓了，到廚房找吃的的時候，媽媽就會說在那時姥姥家吃飯都是定量的，吃過了飯都鎖進了壁櫥裏，不到點過了飯時就得挺着，二舅和大舅那時還小，出去玩了，回來飯都鎖起來了，無論怎麼哭鬧，也得等到下頓再說了，這個是那時姥爺家的規矩。即使是這樣一家人吃飽飯也成了最難解決的.問題，五舅姥爺就是那時出現的，後來聽姥爺回憶，那時五舅姥爺也是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綠軍裝，雖然走路不太利索，身姿還算挺拔，背後揹着一個布口袋，裝了少半下的玉米麪，輕輕的放在炕上，對躺在那裏餓得扁扁的、沒有力氣說話的舅舅說有吃的了。就這一句話姥爺說好幾十年過去了還記得呢，當時家裏高興得好像過年一樣，姥姥是個善良的人，受不得別人的好，何況是在那樣特殊的年代，家家糧食都緊張，這少半口袋玉米麪是救了一家人的命啊，不知道這些糧食五舅姥爺一個壯年人是怎樣從嘴裏一點點省下來的，當時姥姥的眼淚就下了。姥爺說那天五舅姥爺放下糧食連口水都沒喝，就匆匆地走了，這點讓他直到今天回想起來還覺得過意不去。姥爺說五舅姥爺話不多，他是怕家裏多心，本來糧食就緊張，來了客人又拿什麼來招待。所以沒有停留，放下糧食就走了。五舅姥爺是善解人意的，對於許多的人情世故其實都看在眼裏，卻什麼也不說，這點其實和姥爺的性格很像，也就不怪乎他們會那麼投機，相交那麼多年了。

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在我快把這個人忘記的時候，忽然聽說他死了，原本對於他的死，我的心裏感受不到太多的悲傷，雖然他是媽媽和姥爺口中相傳的人物，離我也不太遠，不過對於我來說還是陌生，年代那麼久遠，連準確的應該稱呼他什麼，我都不清楚，又僅僅是兩面之緣，太多的悲傷又從何談起，何況離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又過了那麼多年，那時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就已經85歲了，蒼老得滿口的牙都掉光了。

只是後來聽老舅說起他的死，忽然有些傷感起來，那是在一個雨後的黃昏，五舅姥爺還是一個人拄着他的柺杖，挎着他的搪瓷缸，到姥爺家和姥爺說話，只是這次沒有談及太多，坐了一會說了一些話就走了，臨走時握着姥爺的手說就來看看，下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兩個老人都很傷感，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真的是見一面少一面了，臨出門的時候老舅塞給他100塊錢，開始五舅姥爺說什麼也不要，後來架不住老舅的推脫就收了，將錢小心翼翼地放在煙口袋裏，拄着柺杖步履艱難地走了。

之後的很長時間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就在快遺忘他的存在的時候，相隔十幾裏的村子有熟人傳過話來，五舅姥爺死了，死在了村頭那片小樹林裏。開始他以爲他睡着了，因爲五舅姥爺沒有家，只有兩間即將傾倒的茅草屋，在哪裏都一樣，有時候也常常會睡在野外，只是那天天上還下着小雨，一個匆匆回家的村裏人發現了他，開始試圖叫醒他，卻怎麼弄都不醒，一摸已經沒有了呼吸，人已經死去了。

捎信的人說前幾天見到他還好好的，逢人就問看見他的100塊錢了嗎？開始村裏人誰也沒當回事，因爲這個老人許多年以來都沒有收入，又常常吃藥、看病，只有一點口糧田，還有國家照顧五保戶逢年過節送的米麪糧油，勉強度日，這一輩子都沒有什麼積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這100塊錢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筆鉅款了。後來村裏人看到老人急切的樣子，才知道他真的丟了100塊錢，村裏人開始還安慰他說丟了就丟了吧，不就是100塊錢嘛，可是老人還是看不開。原來五舅姥爺的話就不多，加上丟了錢，找了許多天也沒找到，一個人悶悶的上了火。之後好心的鄰居給他送去的飯菜，兩天來卻一口沒動，之後就有人發現他死在了村頭的小樹林。

老舅聽了這些心裏不住地自責，五舅姥爺一生節儉，卻沒有積蓄，南征北戰打了那麼多仗，經歷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將一生最美的年華都給了這個國家，最後從朝鮮回來卻不被人認可，僅僅因爲他是戰俘，這100塊錢對他來說真的太多了，一生都沒有拿過那麼大的票子，可是拿在自己的手裏卻給弄丟了，能不上火嗎？老舅說聽到五舅姥爺的死訊心裏酸酸的，這個老人這輩子就這麼委屈而又可憐地活着，直到有一天竟然因爲丟了100塊錢，想不開上火死在了樹林裏，想想就讓人唏噓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