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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描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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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作家梁實秋寫的經典散文,下面是幾篇內容,歡迎大家閱讀解。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1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爲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 —壽終正寢。至於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着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纔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擡到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云,“一生能着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捲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鬆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復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鋪蓋捲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在某些國度裏,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牀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掛,不必像蝸牛似的頂着安身的傢伙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着牀旅行的,天下的牀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於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一種服裝,按着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裏面,只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只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嚇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並不足爲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御風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着地爲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雲,但並不想在雲隙裏鑽出鑽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但並不想把世界縮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於舟車之不易得,車伕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 “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着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醜惡。“大隱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的圈在四合房裏,不必仰屋就要興嘆,成年的看着家裏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裏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麼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裏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面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髮入山,至少爲什麼不帶着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爲暫時可以容忍的。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利特Hs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爲:“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着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嫌鬧,沒人陪着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着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裏我們覺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裏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磯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喧一兩句。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只有在曠野裏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於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裏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癬,什麼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晌的陪着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那裏去找?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2

“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古書,陳釀;而且我相信,陶樂賽,你一定也承認我一向是很喜歡一位老妻。”這是高爾斯密的名劇《委曲求全》中那位守舊的老頭兒哈德卡索先生說的話。他的夫人陶樂賽聽這句話,心裏有一點高興,這風流的老頭子還是喜歡她,但是也不是沒有一點慍意,因爲這一句話的後半段說透她的老。

這句話的前半段沒有毛病,他個人有此癖好,幹別人什麼事?而且事實上有很多人頗具同感,也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舊的好,除朋友、時代、習慣、書、酒之外,有數不盡的事物都是越老越古越舊越陳越好。所以有人把這半句名言用花體正楷字母抄下來,裝在玻璃框裏,掛在牆上,那意思好像是在向喜歡除舊佈新的人挑戰。

俗語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實,衣着之類還是舊的舒適。新裝上身之後,東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戰戰兢兢。我看見過有人全神貫注在他的新西裝褲管上的那一條直線,坐下之後第一樁事便是用手在膝蓋處提動幾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筆直的褲管撐得變成口袋。人生至此,還有什麼趣味可說!看見過愛因斯坦的小照麼?他總是披着那一件敞着領口胸懷的鬆鬆大大的破夾克,上面少不菸灰燒出的小洞,更不會沒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漬,但是他在這件破舊衣裳遮蓋之下優哉遊哉的神遊於太虛之表。

《世說新語》記載着:“桓車騎不好着新衣,浴後婦故進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着之。”桓衝真是好說話,他應該說,“有舊衣可着,何用新爲?”也許他是爲保持閫內安寧,所以才一笑置之。“殺頭而便冠”的事情,我還沒有見過;但是“削足而適履”的行爲,則頗多類似的例證。一般人穿的鞋,其製作設計很少有顧到一隻腳是有五個趾頭的,穿這樣的鞋雖然無需“削”足,但是我敢說五個腳趾絕對缺乏生存空間。有人硬是覺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棄。

“新屋落成”金聖嘆列爲“不亦快哉”之一,快哉儘管快哉,隨後那“樹小牆新”的一段暴發氣象卻是令人難堪。“欲存老蓋千年意,爲覓霜根數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棟建築要等到相當破舊,纔能有“樹林陰翳,鳥聲上下”之趣,纔能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樂。西洋的庭園,不時的要剪草,要修樹,要打扮得新鮮耀眼,我們的園藝的標準顯然的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園囿也要在亭閣樓臺畫棟雕樑之外安排一個“濠濮間”、“諧趣園”,表示一點點陳舊古老的蕭瑟之氣。至於講學的上庠,要是牆上沒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腳上沒有遠年積留的苔蘚,那還能算是第一流麼?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爲它有內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曆儘管是我們正式採用的歷法,在民間則陰曆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只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熏火燎的製造常常帶有屍味的臘肉。端午的龍舟糉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的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於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一把宜興砂壺,上面有陳曼生制銘鐫句,縱然破舊,氣味自然高雅。

“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更是足以使人超然遠舉,與古人遊。我有古錢一枚,“臨安府行用,準參百文省”,把玩之餘不能不聯想到南渡諸公之觀賞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對,祖父常常放在手裏揉動,噶咯噶咯的作響,後來又在我父親手裏揉動,也噶咯噶咯的響幾十年,圓滑紅潤,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澤,現在輪到我手裏噶咯噶咯的響,好幾次險些兒被我的兒孫輩敲碎取出桃仁來吃!每一個破落戶都可以拿幾件舊東西來,這是不足爲奇的事。國家亦然。多少衰敗的古國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驚羨,欣賞,感慨,唏噓!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不少。對於舊日的典章文物我們儘管喜歡讚歎,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裏,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裏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醜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舊的東西大抵可愛,惟舊病不可復發。諸如夜郎自大的脾氣,奴隸制度的殘餘,懶惰自私的惡習,蠅營狗苟的醜態,畸形病態的審美觀念,以及罄竹難書的諸般病症,皆以早去爲宜,舊病纔去,可能新病又來,然而總比舊痾新恙一時併發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只是迷戀骸骨;唯新是騖,其實只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舊之間兩俱失之。夢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注:“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耦”才行。偶然接連若干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作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作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拼命的想,熱烈的想,刻骨鏤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於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作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致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作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於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裏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於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分幽獨的感受。

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將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爲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只下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櫳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後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作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緊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種夢,夢到飛。不是像一朵孤雲似的飛,也不是像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飛》一文中所說“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我沒有這樣規模的豪想。我夢飛,是腳踏實地的兩腿一彎,向上一縱,就離地面,起先是一尺來高,漸漸上升一丈開外,兩腳輕輕擺動,就毫不費力的越過影壁,從一個小院竄到另一個小院,左旋右轉,夷猶如意。

這樣的夢,我經常作,像潘彼得“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飛就飛,來去自如。醒來之後,就覺得渾身通泰。若是在夢裏兩腿一踹,竟飛不起來,身像鉛一般的重,那麼醒來就非常沮喪,一天不痛快。這樣的夢作到十八九歲就不再有。大概是潘彼得已經長大,而我像是雪萊《西風歌》所說的“落在人生的荊棘上!”

成年以後,我過的是夢想顛倒的生活,白天夢作不少,夜夢卻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

王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贍逸,這都是奇蹟。說來慚愧,我有過一枝小小的可以旋轉筆芯的四色鉛筆,我也有過一幅朋友畫贈的“夢筆生花圖”,但是都無補於我的文思。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各式各樣的大小精粗的筆,不計其數,就是沒有夢見過五色筆,也沒有夢見過筆頭生花。至於黃帝之夢遊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爲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着歸途,到處“鬼打牆”,就是內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得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鬥而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粱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麼?

夢本是幻覺,迷離惝恍,與過去的意識或者有關,與未來的現實應是無涉,但是自古以來就把夢當兆頭。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說:皇帝作兩個大夢,一個是“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一個是“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羣”,於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佔夢,依前夢“得風后於海隅,登以爲相”,依後夢“得力牧於大澤,進以爲將。”據說黃帝還著《占夢經》十一卷。

假定黃帝軒轅氏是於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麼工具著書,其書如何得傳,這且不必追問周禮春官證實當時有官專司占夢之事,“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佔六夢之吉凶,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後世沒有占夢的官,可是夢爲吉凶之兆,這種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夢棺材,以爲是升官發財之兆;夢糞便,以爲是黃金萬兩之徵。何況自古就有傳說,夢熊爲男子之祥,夢蘭爲婦人有身,甚至夢見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樹,謂爲將見人君,真是癡人說夢。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3

我要說的臉譜不是舊劇裏的所謂“整臉”“碎臉”“三塊瓦”之類,也不是麻衣相法裏所謂觀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惡、俗”之類。我要談的臉譜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們眼簾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臉。舊戲臉譜和麻衣相法的臉譜,那乃是一些聰明人從無數活人臉中歸納出來的幾個類型公式,都是第二手的資料,可以不管。

古人云“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那意思承認人面不同是不成問題的。我們不能不歎服人類創造者的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竅,但是部位配合,變化無窮,比七巧板複雜多。對於什麼事都講究“統一”“標準化”的人,看見人的臉如此複雜離奇,恐怕也無法訓練改造,只好由它自然發展罷?假使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一律的濃眉大眼,一律的虎額龍隼,在排起隊來檢閱的時候固然甚爲壯觀整齊,但不便之處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像的。人的臉究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否則也就無所謂譜。就粗淺的經驗說,人的臉大別爲二種,一種是令人愉快的,一種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態的,健康的,活潑的臉,都是令人愉快的,這樣的'臉並不多見。令人不愉快的臉,心裏有一點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的把臉拉長一尺,或是罩上一層陰霾,但是這張臉立刻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刻把這周圍的氣氛變得陰沉。假如,在可能範圍之內,努力把臉上的筋肉鬆弛一下,嘴角上掛出一個微笑,自己費力不多,而給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這人生更值得留戀一些。我永不能忘記那永長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遠掛着一顆微笑,那是永恆的象徵。一個成年人若是完全保持一張孩子臉,那也並不是理想的事,除給“嬰兒自己藥片”作商標之外,也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不過赤子之天真,如在臉上還保留一點痕跡,這張臉對於人類的幸福是有貢獻的。令人愉快的臉,其本身是愉快的,這與老幼妍媸無關。醜一點,黑一點,下巴長一點,鼻樑塌一點,都沒有關係,只要上面漾着充沛的活力,便能輻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有光,還有熱,這樣的臉能使滿室生春,帶給人們興奮、光明、調諧、希望、歡欣。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如果懨懨無生氣,我們也只好當做石膏像來看待。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早起出門,留心觀察眼前活動的臉,看看其中有多少類型,有幾張使你看一眼之後還想再看?

不要以爲一個人只有一張臉。女人不必說,常常“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不塗脂粉的男人的臉,也有“捲簾”一格,外面擺着一副面孔,在適當的時候呱嗒一聲如簾子一般捲起,另露出一副面孔。“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那不是寓言。誤入仕途的人往往養成這一套本領。對下司道貌岸然,或是面部無表情,像一張白紙似的,使你無從觀色,莫測高深,或是麪皮繃得像一張皮鼓,臉拉得驢般長,使你在他面前覺得矮好幾尺!但是他一旦見到上司,驢臉得立刻縮短,再往癟裏一縮,馬上變成柿餅臉,堆下笑容,直線條全彎成曲線條,如果見到更高的上司,連笑容都凝結得堆不下來,未開言嘴脣要抖上好大一陣,臉上作出十足的誠惶誠恐之狀。簾子臉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對於某一種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爲臉和身體其他部份一樣的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範圍內,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因爲從嬰兒的臉看來,不必一定都是顏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着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後來自己作踐壞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於別人發生多大的影響。臉是到處都有的。在送殯的行列中偶然發現的哭喪臉,作訃聞紙色,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固然難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面的人,如稻草人,如喪家犬,臉上作黃蠟色,像是才從牢獄裏出來,又像是要到牢獄裏去,凸着兩隻沒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也令人心酸。還有一大羣心地不夠薄臉皮不夠厚的人,滿臉泛着平價米色,嘴角上也許還沾着一點平價油,身穿着一件平價布,一臉的愁苦,沒有一絲的笑容,這樣的臉是頗令人不快的。但是這些貧病愁苦的臉還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爲只是消極的令人心裏堵得慌,而且稍微增加一些營養(如肉糜之類)或改善一些環境,臉上的神情還可以漸漸恢復常態。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來吃得飽,睡得着,紅光滿面的臉,偏偏帶着一股肅殺之氣,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看你的時候眼皮都不擡,嘴撇得瓢兒似的,冷不防擡起眼皮給你一個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那裏去,脖梗子發硬,腦殼朝天,眉頭皺出好幾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溝——這樣的神情最容易在官辦的業務機關的櫃檯後面出現。遇見這樣的人,我就覺到惶惑:這個人是不是昨天賭一夜以致睡眠不足,或是接連着腹泄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什麼閔凶,否則何以乖戾至此,連一張臉的常態都不能維持呢。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4

最令人怵目驚心的一件事,是看着鐘錶上的秒針一下一下的移動,每移動一下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已經縮短一部分。再看看牆上掛着的可以一張張撕下的日曆,每天撕下一張就是表示我們的壽命又縮短一天。因爲時間即生命。沒有人不愛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視他的時間。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做一點什麼事,學一點什麼學問,充實自己,幫助別人,使生命成爲有意義,不虛此生,那麼就不可浪費光陰。這道理人人都懂,可是很少人真能積極不懈的善於利用他的時間。

我自己就是浪費很多時間的一個人。我不打麻將,我不經常的聽戲看電影,幾年中難得一次,我不長時間看電視,通常只看半個小時,我也不串門子閒聊天。有人問我:“那麼你大部分時間都做些什麼呢?”我痛自反省,我發現,除職務上的必須及人情上所不能免的活動之外,我的時間大部分都浪費。我應該集中精力,讀我所未讀過的書,我應該利用所有時間,寫我所要寫的東西,但是我沒能這樣做。我的好多的時間都糊里糊塗的混過去,“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例如我翻譯莎士比亞,本來計劃於課餘之暇每年翻譯兩部,二十年即可完成,但是我用三十年,主要的原因是懶。翻譯之所以完成,主要的是因爲活得相當長久,十分驚險。翻譯完成之後,雖然仍有工作計劃,但體力漸衰,有力不從心之感。假使年輕的時候鞭策自己,如今當有較好或較多的表現。然而悔之晚矣。

再例如,作爲一箇中國人,經書不可不讀。我年過三十才知道讀書自修的重要。我披閱,我圈點,但是恆心不足,時作時輟。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我如今年過八十,還沒有接觸過易經,說來慚愧。史書也很重要。我出國留學的時候,我父親買一套同文石印的前四史,塞滿我的行篋的一半空間,我在外國混幾年之後又把前四史原封帶回來。直到四十年後才鼓起勇氣讀“通鑑”一遍。現在我要讀的書太多,深感時間有限。

無論做什麼事,健康的身體是基本條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有所謂“強迫運動”,我踢破過幾雙球鞋,打斷過幾只球拍。因此僥倖維持下來最低限度的體力。老來打過幾年太極拳,目前則以散步活動筋骨而已。寄語年輕朋友,千萬要持之以恆的從事運動,這不是嬉戲,不是浪費時間。健康的身體是作人做事的真正的本錢。

  梁實秋描寫的散文5

在電影院裏,我們大概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的靜坐着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勻,不至於把你從座位裏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於把你顛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討厭。大概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續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遊的在那裏發抖。如果這拘攣性的動作是由於羊癲瘋一類的病症的暴發,我們要原諒他,但是不像,他嘴裏並不吐白沫。看樣子也不像是神經衰弱,他的動作是能收能發的,時作對歇,指揮如意。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後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變態行爲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志過於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別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態度。

“旁若無人”的精神表現在日常行爲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衆之中,張開血盆巨口,作吃人狀,把口裏的獠牙顯露出來,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極,那樣子就不免嚇人。有人打哈欠還帶音樂的,其聲嗚嗚然,如吹號角,如鳴警報,如猿啼,如鶴唳,音容並茂,禮記,“侍坐於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是欠伸合於古禮,但亦以“君子”爲限,平民豈可援引,對人伸胳臂張嘴,縱不嚇人,至少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體。

鄰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歸來必令我聞知。清晨有三聲噴嚏,不只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氣充沛,根據那聲音之響我揣測必有異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紙捻,那聲音撞擊在臉盆之上有金石聲!隨後是大排場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猶如骨鯁在喉,又似蒼蠅下嚥。再隨後是三餐的飽膈,一串串的咯聲,像是下水道不甚暢通的樣子。可惜隔着牆沒能看見他剔牙,否則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鑽探工程,場面也不會太小。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惱的乃是高聲談話。在喊救命的時候,聲音當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但是普通的談話似乎可以令人聽見爲度,而無需一定要力竭聲嘶的去振聾發聵。生理學告訴我們,發音的器官是很複雜的,說話一分鐘要有九百個動作,有一百塊筋肉在弛張,但是大多數人似乎還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長一個擴大器。有個外國人疑心我們國人的耳鼓生得異樣,那層膜許是特別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聽見,所以說話總是像打架。這批評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國人會嚷的本領,是誰也不能否認的。電影場裏電燈初滅的時候,總有幾聲“噯喲,小三兒,你在哪兒啦?”在戲院裏,演員像是演啞劇,大鑼大鼓之聲依稀可聞,主要的聲音是觀衆鼎沸,令人感覺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館裏,好像前後左右都是廟會,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後難免沒有響皮底的大皮靴毫無慚愧的在你門前踱來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種市聲前來侵擾。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以動物而論,獅吼,狼嗥,虎嘯,驢鳴,犬吠,即是小如促織蚯蚓,聲音都不算小,都不會像人似的有時候也會低聲說話。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羣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我們以農立國,鄉間地曠人稀,畎畝阡陌之間,低聲說一句“早安”是不濟事的,必得扯長脖子喊一聲“你吃過飯啦?”可怪的是,在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嚨還是不能縮小。更可異的是,紙驢嗓,破鑼嗓,喇叭嗓,公雞嗓,並不被一般的認爲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還公然的說,聲音洪亮者主貴!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

一羣豪豬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擠在一起取暖;但是他們的刺毛開始互相擊刺,於是不得不分散開。可是寒冷又把他們驅在一起,於是同樣的事故又發生。最後,經過幾番的聚散。他們發現最好是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同樣的,羣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豬聚在一起,只是他們本性中的帶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厭惡。他們最後發現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那一套禮貌;凡違犯禮貌者便要受嚴詞警告——用英語來說——請保持相當距離。用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只是相當的滿足;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氣的人情願走得遠遠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只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的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儘量的伸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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