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的回憶散文
1
那個時候，我還好小，好小。
小得只比爸爸的膝蓋頭高出一點點，和爸爸一起走路，我常使勁踮腳，好看起來高一點點。
雖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場看起來很美，很美的，徒然。
天冷的日子，爸爸愛斜斜地坐在院落牆角的舊藤椅裏，曬太陽。爸爸披着那件滲出棉絮纖維的夾克。我把臉伏在爸爸的夾克下襬，棉夾克蒸出太陽的氣息。
很多年以後，我都能清晰地懷想起，這絕對令人愉快的美好體驗。
我嗅着，嗅着。我嗅到了村外一大片田野裏棉桃盛開五顏六色花瓣時的樸素芳華。棉地上空，靜靜浮着棉花一樣白白的雲朵。它們能老半天老半天不飄動，像許多日子後棉桃變成棉花時的一場盛大宴會。
有時小鳥抖着翅膀從棉田那頭掠過，掠向藍得讓人心驚的天空。我多想就是那隻小鳥，薄薄的翅膀，負荷起我從未遭遇而渴盼遇見的許多不知成分的空氣和流風。
爸爸粗粗的手掌撫着我軟軟黃黃的頭髮，我的小鳥想遠飛了？嗯？爸爸的聲音帶着男人的沙沙的磁性。
2
黃昏的時候，我和爸爸騎着腳踏車，緩緩地沿着堤岸前進。爸爸的腳踏車笨笨重重的，我的腳踏車小小巧巧的。
夕陽把我們的身影拽得老長老長，比身影還長的是樹影，比樹影還長的是堤岸線，比堤岸線還長的是彼岸，彼岸的彼岸，彼岸的N次……
相傳，彼岸花開，濃香迷迭，紛亂披離，醺酒了似的會叫人一頭睡倒在花樹下……
堤岸上的光線遊移着粉粉的淡蜜色。這個顏色讓我想到油菜花捻碎後塗在指甲蓋上的色澤，恍然，不明所以，無法把握，飄搖如夢，卻又恆定若然。
爸爸和我在堤岸上站很久，很久。
我們不說什麼，互相依偎……
如岸邊那些樹。
誰說過：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
3
就在堤岸上，我們停下了腳踏車——
那一天，我不記得氣溫的冷寒或然炎熱，我只記得，爸爸緩緩地蹲下高高的身子，輕輕地拉住我的手，嘴角慢慢地綻開如花初放的笑意。
爸爸要去對岸，去對岸了。
我使勁地眨眼，把眼眶中圓潤完整的淚珠眨成粉渣渣的淚花，淚花挑在我的長睫上，我的眼前，像盛開起一場突然襲來而浩瀚無比的雪花紛飛。
再見了，孩子。爸爸摸摸我的臉，答應爸爸，做個和爸爸在與不在一樣的乖寶寶。
再見了，爸爸。我努力讓嘴角綻開和爸爸一樣如花初放的笑意。
真的要過去很多年，很多年，當懷舊成爲一種將略帶陰晦的記憶烘暖的方式，洄溯以往長長短短的時光隧道，才能在隧道邊壁的縫隙中，採擷到那些纖細零星的隱祕之花——縱然蹤跡可循，卻都是一些開得羸弱而不燦爛的花朵。
4
爸爸坐上船，輕輕划動兩支船槳。
划向夕陽即將墜落的彼岸。
夕陽每天都把水面洗染一遍，每天都那樣豔豔地紅，每天的色澤都那樣新鮮。我好奇怪，太陽的顏色永遠永遠洗不淡嗎？是這樣的嗎?
那時候，我真喜歡“永遠”這個字眼。
我並不知道，永遠，是什麼？永遠，有多遠，永遠，到底有多遠？
爸爸是去追趕夕陽嗎，他爲什麼不肯帶我去呢？
我是個乖孩子，我不能哭呵不能鬧。
我答應過爸爸，要做個爸爸在與不在一樣的乖寶寶，我不可以不做到的。
5
爸爸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
水面上旋開的兩痕長長的水紋，漸次鋪開，終至鋪成最初的平靜鏡面……
爸爸的身影與地平線慢慢地融成一片……
一切都像爸爸從未去過地平線的時候一樣，一切都像。
只有我心裏知道，時光的履印，往事的刻度，已然在水面劃過。
受過傷，是水面。
只有水知道。
只有爸爸知道。
只有，我知道……
6
每天，我都騎着小小的腳踏車，到堤岸上，等爸爸回來。
爸爸走時騎過的腳踏車還靠在楊樹身上。就像爸爸剛剛到別處轉了轉，還要回來和我一起騎車的樣子。我的小小腳踏車睡在沙岸上。我常和爸爸坐在沙岸，無數回看夕陽紅，看彩霞滿天，看彼岸的白鶩突然從蘆葦蕩中驚飛，追逐最後一抹晚霞。我躺在爸爸懷裏，數一隻一隻白鶩。
夕陽從我頭頂慢慢滑過去，滑到我眉前，睫前，鼻樑上，嘴脣上。然後，滑到水面。我的眼前，閃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繽紛迷離。
我從來沒感覺到，水面是如此的盛大而蒼茫。楊樹是那樣高大。我的身影是那樣孤單。我的小小腳踏車睡在沙地上，是那樣無助。
太陽落入了地平線。
那裏，有人說是“天涯”，有人說是“地平線”。
我只知道，那是爸爸去的地方。
那裏，有我的爸爸。
7
爸爸並沒有回來。
我的眼睛望得好酸好酸，好累好累。
我慢慢地把腳踏車扶起來，就像以前爸爸把熟睡中的我從懷裏抱起。
只有我的小小腳踏車，知道爸爸陪過我，寵過我，愛過我。
我慢慢地騎上腳踏車，沿着來時路，回去。
陪我的，是越來越濃重的晚霞，越來越長的身影，越來越蒼茫的前路。
我想哭。可我不能哭，我答應過爸爸，做個和爸爸在與不在一樣的乖寶寶。我不可以說話不算數的呵。
我知道，沒有爸爸的日子裏，我還是要好好地、開開心心地吃飯，睡覺，騎腳踏車，等爸爸回來……
8
白天過去了，黃昏到來了。
黃昏過去了，黑夜來臨了。
夏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
春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
我的頭髮也長長了，我的裙裾也舊舊的了……
我的小小腳踏車也舊了，我騎上了大一點的腳踏車。
可我還是爸爸的女兒，他不會不認識我的，不是嗎？
爸爸的腳踏車還靠在楊樹身上，褐色的鏽斑和褐色的樹皮融成同一個顏色。爸爸回來時還要騎它，找到回家的路，不是嗎？
9
然後，一月的望春花開了，五月的迷迭香開了，十月的銀桂開了。
然後，大雁飛走了，秋鴻飛走了。
然後，樹葉黃了，落了……
再然後，又是一個個夏天，一個個冬天過去了……
10
時間像那條河流裏的水，在流逝。
沒有倒流的河水。也沒有倒流的時空。
樹木在抽葉發芽。
沒有一棵一天天逆溯時空長成幼芽的樹。
我慢慢長大了。
我懂得梳起小辮子，戴上小帽子。我懂得怎麼把自己打扮成清清爽爽、討人喜歡的小姑娘。爸爸在的話，一定會摸着我的頭髮，稱讚我是漂亮的小姑娘，不是嗎？
不知什麼時候，爸爸的腳踏車不見了。
也許被漲潮的河水沖走了。也許被路人撿走了。也許……
——可是，嗯，回家的路上，有我好多年好多年反反覆覆的腳印，爸爸一定認得我的腳印，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不是嗎？
11
爸爸還是沒有回來。
喔，是我疏忽了嗎？爸爸只說要去對岸，並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是他忘了說，還是我忘了問？
腳下的腳踏車好沉，好重，我都騎不動了。回家的路，好長，好長。
好想好想，像剛學腳踏車時，爸爸輕輕推着幼小的我。
12
夏天一如往常地來到。
我有了一大羣朋友。我們常來到河岸，騎腳踏車，唱歌，嬉戲，有時還游泳。
我能唱好好聽的歌，我能唱《不老的爸爸》，能唱《爸爸的草鞋》，能唱英文版的《爹地的小女兒》。
可是，可是我唱給誰聽呢？
有誰愛聽我的歌呢？
13
夏天的風從楊樹間吹過來，吹過去。風好大，吹起我的裙襬，啪啪作響。像爸爸粗粗的手掌有時假裝生氣地貼着我的臉在拍打。
蟬鳴高一聲低一聲。我們騎着車，一路樹影，花香，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
時光好像停止了流動。慢，慢慢，後來慢得好像靜靜擱在樹陰裏，休憩。
可是，我還是常常想着爸爸。
想着，爸爸。
14
後來，有了一雙臂膀，輕輕地從我身後繞過來，溫暖了我長久不曾暖和的心。
我愛貼着他的胸口，聽那裏沉着的心跳。
我愛長久地，長久地依戀在那裏。
我知道，我終於有了可以依戀一生的胸懷，和港灣。
他常常用腳踏車載着我，載着我來到河岸，陪我。從晨曦濛濛，到暮藹重重，陪我，等爸爸回來。
15
再後來，我和他兩人各騎一輛腳踏車出去。
再後來，我們的腳踏車後座多了兩名可愛的小乘客。
喔，這兩名不用花費一文車票的小乘客長得一模一樣。他們的可愛，有時幾乎會讓我忘了爸爸。
有時把臉貼在兩個小可愛散發着奶花香的臉蛋上，遺忘，像一塊極度蔥鬱勃發的沃地，一經生髮，遂漫無邊境地草長鶯飛起來。
我並沒有失去太多，太多，不是嗎？
爸爸走了，上天，又給了我多好多好的愛。
是不是，也是一種命運的彌補，或是恩賜？！
16
孩子們常和他們的爸爸在河堤上玩耍。
春天，我們摘柳枝，撿綠殼的野鴨蛋。夏天，我們撿翠鳥遺落的美麗羽毛。秋天，我們在燃燒得濃豔無比的楓葉叢中拍照。冬天，我們穿着厚厚的棉衣褲，從堤岸，滑向結冰的河面。
他們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
可是，我的憂傷，再不能成爲他們的憂傷啊。
常常，快樂太滿太滿了，溢開去。抹去快樂的浮沫，終有隱隱的痛潛上來，細細漫向我的心涯。像堤岸上那些被蟲子啃噬過的楊樹葉子。
可是，那片葉子落了，來年，還會有翠生生的新葉，我的心，會有什麼可以來替代？
17
日子來了又去。長的是過去，短的是來茲。
雪野上的腳印深了又淺，淺了又深。
我，不再是年輕時的清潤模樣。
我常常忘記很多事，忘記答應給孩子們寄去保暖的手套。忘記給孩子們的爸爸送去鮮花。忘記給前院的七里香澆上水。忘記給壁爐添柴火，燒得暖和些，再暖和些。
喔，我真的老了嗎？
可是，那些印在我心版上的過往，那些等待爸爸的日子，還是那樣的清晰如昨，我怎麼還沒忘記呢？
18
孩子們一個個長大了，離開了。
那雙溫暖的臂膀，也鬆開對我的環抱。
我又是一個人了。
黃昏，我坐在慢慢暖和起來的壁爐前，常常想起爸爸那棉茄克的太陽氣息。
想起村外一大片田野的盛大潔白。
想起小鳥抖着翅膀從棉田那頭掠過，掠向藍得讓人心驚的天空。
想起爸爸粗粗的手掌撫着我軟軟黃黃的頭髮，我的小鳥想遠飛了？嗯？
我又推着腳踏車，來到堤岸。
如今，我只能推着腳踏車了。
那些飛快地騎着腳踏車，風把裙裾吹得像面鼓一樣的日子，怎麼再也回不來了？
19
堤岸的風景還是當年的模樣。
但是，河水已很淺，很淺了。
堤草長得好盛，把長長的堤岸嵌起了一圈綠色的'荷葉邊。它們多滋潤，多年輕。
20
白鶩靜靜地佇立在岸邊。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
我認識的那隻白鶩，早已飛過堤岸，飛過水湄，飛經我的菲薄流年。
沒有留下影子。
這隻白鶩，在顧影自憐它單薄的水影嗎？在等待什麼嗎？
它會不會記得，在它的飛禽年華中，在它的無動於衷裏，曾有一個不復年輕的身影，在它面前，望着彼岸花開燦爛，悄悄落淚，輕輕哭泣？
21
我再也推不動腳踏車了。
我的腳踏車，鏈子也脫落了，踏腳也生鏽了，鈴蓋也暗啞了。
我老了，我的背影也佝僂了，我的步履也蹌踉了，我的視線也模糊了。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對我來說，如同岸邊年復一年黃了又綠的楊樹。我似乎忘記，哭泣的感覺是什麼了。被一個人寵，被一個人愛的感覺又是什麼。
可是，可是我還是牽掛着我的爸爸。
我遲遲未歸的爸爸。
我的爸爸啊……
22
有一天，我來到已涸澤的堤岸邊。
昔日盛大而蒼茫的水面，已長滿了蘆葦。蘆葦花開，像少年一夜白頭，風吹來，茫然地搖頭，搖頭，白茫茫啊白茫茫。蘆絮飄飄蕩蕩，漫向天際，不知所終。
我走下堤岸，撥開蘆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葦地很堅硬，我的身子很輕。
——是誰，在那遙遠地方，輕輕喚我，喚我。
一陣陣親切而憂傷的呼喚，響在我耳際。
我一步，又一步，向前慢慢地走。
23
葦地中間有一塊空地。
一隻式樣蒼老的小木船奇怪地、斜斜插在葦地上。有點像一張小牀。
我輕輕地躺下去，舒服地躺下去。
午後的陽光落在葦地，落在我身上，臉上。風從蘆葦縫間拂過來，慵懶地拂來拂去。幾隻小蟲子調皮地在我臉上跳來跳去。呵，它們當我是一塊木疙瘩吧。陽光把小蟲子的身影照得晶瑩剔透，像泛光的碎碎的翡翠。
幾朵零星的白雲在天空靜靜浮悠。又像一動不動，好像它們一直一直在那裏的樣子。
24
——突然，我好像發現了一些什麼東西。我飛快地坐了起來。
我幾乎沒想到，我的動作竟會依然如年輕時那樣輕盈利索。
一陣陣親切而憂傷的呼喚，又響在我耳際——
並且，有一種氣息，一種我諳熟許久許久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靜，越來越親……
白鶩在遠方警惕地注視着我，小綠蟲驚慌失措地從我周圍逃逸。
周圍靜得連空氣落在地上，都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25
我興奮地站起來，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向前跑。
我的步履越來越輕盈。我的身姿越來越矯健。我的黑髮越來越濃密。我的眼眸越來越清亮。我的肌膚越來柔潤。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一定會發生什麼。
我知道，一定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前面，就在前面等着我。
如同我一直一直等着爸爸，一定會有什麼，在前面等待我好久，好久……
26
我聽見了，那呼喚我許多年許多年的聲音。
我看見了，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和麪孔。
還是那樣高大，那樣可親可吻。
我仰臉望着，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這一切，是夢，是夢嗎？
27
他張開臂膀，把我輕輕抱在懷裏，長久地，長久地抱在懷裏。
讓你等得太久，太久了，我的孩子。
他的懷抱好暖，好暖啊。像他那件曬在太陽下的棉茄克。
然後，所有的記憶都復活了——
舊藤椅。太陽的氣息。村外一大片田野。棉田上空白白的雲朵。小鳥掠向藍得讓人心驚的天空。
腳踏車。堤岸。身影。樹影。彼岸。彼岸的彼岸。彼岸花開。
爸爸的身影與地平線慢慢地融成一片……
我一直一直，都在做個和爸爸在與不在一樣的乖寶寶。我悄悄地落淚，把淚水塗在他寬寬的胸口。
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等，等爸爸回來。
我一直一直知道，知道爸爸一定會回來，會回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