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半日錄散文隨筆

本文已影響 3.63W人 

三月末的北方春天,還被風沙和冷寂鎖裹着,山上大片的植物灰枯無色,松柏倒綠,亦是無趣的灰綠。一春無雨,石頭上罩着一層厚厚的灰。好在偶有一枝桃,斜斜地旁逸而出,擎在車窗前面,竟有捨不得與它擦身的感覺。前幾年山上開鑿了道路,沿山體架設了電線,山頂高處修築了防火暸望臺。暸望臺分三層,高20多米,從山趾朝上看,臺半邊都在雲裏藏着。暸望臺頂層設有望遠鏡、視屏、對講設備等通訊設施,原先住在廟裏的護林員便搬到臺上住。臺上風大,空地上,密植了一片鳶尾花,春天看它們,似乎都是死盡了的,不過亦或它們是重生了的。植物比人類活得更長久,它們常常用不同變化的外在替代原有的自身,來適應侯季和時間。

半日錄散文隨筆

趙師傅還穿着棉衣,花白頭髮支棱着,那隻斜眼看我的時候還是朝向左邊的某個地方。他馬上就60歲了,是林場的正式職工,在山上呆了近三十年了。他的家就在諸山延伸出去的一個叫窨子的村子。有次我帶惠榮來看古樹和古樹羣,下山路上遇見他,問他去哪?他說回家,便請他上車。原是要送他回去的,沒想到在山口他就要下車了,說他的自行車在這裏放着呢。一看,自行車斜斜地支在一個早年牧羊的人爲避雨在土崖上挖出的一個淺洞裏。是輛老式的永久自行車,後衣架上纏了一圈麻繩子。

早年間上山時,趙師傅就住在山窩的廟裏,那時他一個人看護着諸山近1400公頃林地,現在是兩個人了。高師傅下山買菜去了,一會就回來。防火特險期兩個人值班,平時輪流住在臺上。臺上迎風有一株鬆,細瘦的枝幹在風裏搖擺,每次風來都低下身子,彎起枝臂,等風一過,再舒展開來。趙師傅似乎看穿我的心事,說從搬到臺上到現在,十幾年了,每年他都要在臺上栽幾棵樹,但臺上風大,氣溫低,難成活。再看眼前的樹,便覺它不易。

進臺裏,上豎梯,窗里納了漫山遍野。低處是廟宇和溝渠。平望山體綿延展開,一直向前伸,跟遠天接壤一處。向南,便看到了縣城裏的高樓。趙師傅將那隻好眼放在高倍臺望遠鏡上。這是他的工作。勘察全縣山頭的火情,做好記錄,每隔兩個小時彙報一次。他腰裏彆着對講機,那對講機使他蒼老的腰桿年輕了好幾歲。大約有半個小時,他專注着望遠鏡裏的世界。出了門,站在欄杆前,有近天的感覺。風掀起我薄薄的毛衫,冷氣灌到身體之中。我用相機拍下視野所能及的一切,左面的山峯,右面的山體,前面的縣城,後面的天際。相機所包納的範圍是有限的,它遠不能將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全部記錄下來,但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保留此刻的一切。

趙師傅的記錄本在2014年3月28的日期下,歪歪扭扭地寫着:沒發現任何火情。然後用對講機給場裏彙報。對講機裏沙沙的電流聲像從遠處席捲來的風聲,他的聲音和對方的聲音很快就被掩埋掉了。下豎梯的時候才發覺梯子像直立着一般,趙師傅連欄杆都不扶,直直地走下去了。

山腰的檢查站是一條岔道,一條通往廟裏,一條通往山下。說是檢查站,其實就是三根木頭和兩幅紅標語,一個鐵牌。牌子是綠底,上寫白色的“檢查站”,標語紅布,上面是“嚴禁火種入山”,還有一條“護林防火、人人有責”。烈烈的風和陽光使條幅發了灰,像趙師傅的頭髮,那灰是沒光澤、沒生氣的,好象大河大水沖刷過的沙和卵石,渾濁不堪。三根木頭,有兩根成爲木樁,死死地釘在了地下,長的一根成爲橫杆,一頭用鐵絲跟其中一根木樁綁住,另一個木樁上鬆鬆地挎了一個鐵絲環,橫杆下去,正好插進環裏。趙師傅用手彈條幅上的土。

我們拐向廟宇那條小路,但並不進廟,斜插着廟門去往上山裏。春天是防火特險期,再加上山上灰塌塌的,實在沒看頭,遊人基本沒有。偶爾來的都是檢查防火的系統領導,繞一遭,看看值班的人在不在,看看有沒有人非法用火。其實人是看不住的。去年有個陝西來的人,身上背口大鐵鍋,沿着太行山山脈一路走來,飢了就逮山上的活物,架鍋燒,晚上,也在山上住。他被發現是他某次燒飯時把荒草點着了,一時火借風勢,熊熊而起。多虧了發現及時,才免了一場大火。他被抓住,除去知道自己是陝西人外,其餘均不問三不知,頗無奈,遣送不成,不知道該收容到哪裏去。鄉里管吃管喝半個月,最後買了張西安的火車票把他送到火車上了。此後縣裏強調要加大巡山力度,從源頭上杜絕火種。我們這遭就是要在山上巡一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從別處上了山。我跟在趙師傅後面,他快六十歲人了,走得飛快,我平時走路快,但還是趕不上他。是下坡路,腳下是稀疏的脆葉子。路過去年來看的古樹羣。都是松樹,筆直地從山底竄上來,大有高聳入雲的氣勢。在夏秋之際,這片古樹羣是很好看的,古樹身邊長着黃櫨和五角楓,特別是雨後,紅紅綠綠,色澤豔麗。再加上無名的各色野花,成羣的蝴蝶,整個山凹裏像一個神仙居所。我們越往下走,腳底下的葉子越厚,剛開始還能聽到鞋跟地接觸發出聲音,後來就剩下鞋底跟葉子摩擦的聲音,最後鞋底的聲音徹底消失了,每走一步,就聽見乾燥的.葉子斷裂的聲音。恍惚中看到自己成爲葉子,一隻腳踩上來,我就疼痛地碎了。

一隻野雞從我們頭上忽閃着翅膀快速飛過,聲音留在耳邊。趙師傅說,以前有槍的時候,出來都帶着,遇見飛的竄的活物就去打,每次都不空手,回去褪了毛火上烤着吃,味道好得很。現在槍交公了,怪的是山裏的野物倒越來越少了,也用兔夾子,但夾子裏都是空的。

山底部的樹葉全綠了,全然不似山頂的蕭瑟寒冷,暖暖的氣息氤氳着,像水汽,又溫又溼。幾十株山楊樹,葉片上印着嫩閃閃的光。這是上午十點半的辰光。高師傅已經回到臺上,對講機裏哇哇的聲音,他的,還有很多人的,都是安全信息。走得身上出了汗,相機又成了累贅。地下落葉中竄出嫩草,一朵小野菊俏生生地立着,用微距模式將它拍下。好幾個角度裏,它的樣子都溫婉清和,一腔春意。低處的美亦是一種姿態吧,一種對自我的挑戰和適應,一種目標的抵達。登高和俯低,竟有如此同一軌跡。一種豪情萬丈,一種柔情萬種,一萬是個什麼概念呢?

這是條叫澗麻的溝。一個澗字,暴露了它的曾經,一條流淌着山澗清溪的溝渠。此刻,我們已到了廟宇的正東。古時人們選擇廟宇的方位是很講究的,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這是必備的要素。那日在水神山,在最高處向下看,廟宇竟是藏在一個U形的山堆下。一下子就明白所謂的風水,左青龍就是左邊的山巒宜高不宜低;右白虎就是右邊的山巒宜低不宜高、環境宜靜不宜喧;前朱雀即正前方,要寬敞平坦,多溪流;後玄武即指背後要靠山。此刻看諸山山窩裏的廟宇,再看周遭情勢,曾經有風——元氣和場能,曾經有水——流動和變化,當日所選真乃最吉祥之地。可惜風在水熄,是時間太久,還是山河太老?歲月中有多少變換是不曾預料到的?好多人都來廟裏謁拜,求平安的,求富貴的,求子嗣的……在神面前,人習慣用最虔誠最低賤的姿態來表達自己的歉意和誠心。

很快拐到一條小道上。小道蜿蜒着一直向上。山上草厚,枯黃乾燥的草中間夾雜着發着青的綠草,柔軟而光滑,藏在枯草裏,讓你以爲是安全的,但只踩上去,就會滑倒。有幾次我就爬在地上了,腳順着草的方向一直向下滑。後來,增加了警惕性,向上走的時候,手裏就去抓點什麼,一根枯枝,一條幹癟的荊,一塊石頭,有時僅僅牽了一根草,也會拉着我向上走。不喜歡“爬山”這個詞,總覺得爬這個字太辛苦,像要把淚和汗、軟肋和缺欠都要展示出來似得,讓人生着同情和可憐。上山也是有技巧的。你越是覺得艱難它就越艱難,只有像對待熟悉的事物一樣,心懷平和親愛,纔可能把最艱難的路途變得輕鬆易達。但在趙師傅面前,我無法輕鬆,老想攆上他,但老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他個頭並不高,腿也不長,山上行走,卻如履平地。他熟悉諸山的草木、土石,像熟悉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我老早就看到桃花了。可是總是要被滿山的荊棘牽扯,有時是衣襟,有時是褲腿,有時攔腰擋住我,似乎是憑空伸出的手臂,我要推開或者將自己縮回來,纔可順利通過。擡眼時,半山腰裏一樹的紛紛揚揚的白桃花。趙師傅站在了白桃花後面,站在碧藍的天下。

山上的桃是毛桃和山桃,都是薔薇科,但毛桃是桃屬,山桃是李屬,跟公園裏所見的桃是有區別的。我多見的榆葉梅和碧桃是粉紅或桃紅的。而毛桃和山桃的花剛開始是白色的,到快要凋謝的時候才漸呈淺粉。山上荊棘叢中的桃花很多,遠看白白的一片,近了才發覺每株與每株之間距離很大,常常是這個山凹裏一株,那個山凹裏一株,成片的桃林根本就沒有。坐在大石板上,風從山趾吹來,很大很激烈,身上的汗慢慢落盡,空氣中又添了冷味。這些桃是早年飛播造林時灑下來的,真是種桃種李種春風的景緻啊,想象當時桃種像雨一樣灑下來,灑到了土裏,石縫裏,樹枝或者樹葉上,有的遇見了適宜的土壤,順利地發芽;有得經過風和鳥翅,雖然推遲了發芽的時間,卻也僥倖存活;而有的卻永遠成爲樹枝上的一個雨滴,被鳥食,或腐爛。各桃有各桃的運數,像人一樣。或許這世上的物種都是一樣的運數,只是我們從不去求證真僞罷了。

一路巡查下來,並沒有遇見冒失進山的人。但這樣的巡查,每天趙師傅有兩次,也就是說,他要在這近千平米的山上,用腳步丈量兩次,這樣的工作量有點超負荷了。想起前段跟同事去植物園,本是爲照那些花草去的,卻受人攪擾,橋邊一羣大男人胡喊亂叫,試圖引我們去注意。又過一處,一男竟死死盯着我看。似乎這樣的場地,並不是爲他們提供鍛鍊身體和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倒是掠豔之處,悲哀了好一陣,發誓再不去。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又跌到半山腰的路上。微信裏說,走路是鍛鍊身體的最佳方法。這麼說趙師傅拿一生的時間都用世上最健康的鍛鍊方式上了。

走了一上午,又飢又渴,整個人感覺到輕、空,薄、透,一種奇妙的恍惚,以爲青春重回。但你也知道,一日日臃腫的體態和飽漲感最能讓人體會到蒼老的突至,這種老的常態已緊緊扼住了我。趙師傅和高師傅的食堂就設在山窩的廟裏。我跟趙師傅回來的時候,一點多了。高師傅已經做好了飯。多年前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還得劈柴燒火,現在有了液化罐,方便了許多。倒了一碗水喝,是靈雨泉的水,甜,沁人心脾。現在諸山上唯一的水源只剩下靈雨泉了。泉在正廟旁邊,泉口小,用一塊木板蓋着。靈雨泉又叫龍泉,水平線永遠停在近泉口一尺的地方,裏面的水永遠也抽不完。前幾年翻修廟宇,用的就是泉裏的水,當時因爲運水困難,但也真正把傳說變成了現實。前來參觀的人便多了。許多人打了泉裏的水回去,說治百病呢。午飯是麪條,一人一碗,菜是一碗香椿,一碗柳蛐。真好吃。高師傅說自己的兒子叫中華,在場裏食堂做飯,那手藝纔是好呢。趙師傅也附和,村裏有人家裏辦事,總是請中華去掌勺,方圓都知道中華手藝好呢。當年場裏的人差不多都會做飯,一到陰雨天,男人們就到食堂幫廚去了。拉拉麪,炒油麪,炸油條,都做滋味地道。林業工人這個工種,說到底是跟農民差不多的,每天在出山入林,人曬得皮黑肉紅,他們的心願就是將來自己的後代能接自己的班,即便受多大苦,只要能吃上公家的飯。只是後來林場改制成差額撥款單位,有幾年效益不好,工資開不了,他們依舊沉默地上山,栽樹,伐木,打火。我問中華是合同工嗎?高師傅又笑笑,臨時的,現在國營單位進不了人,咱也沒錢送啊。便不問。三雙筷子同時伸向香椿,擡頭都笑了。我喜歡人少點的聚會,像兩個人吃飯,面對着面,偶爾對面的人伸手把你的頭髮撩到耳後。周遭都是陌生人,感覺全世界只有你們兩個是最親暱,無法分開。像孤島,任多少個島嶼在海上,都是與你無干的。洗碗的時候我想洗來着,但高師傅說,你好不容易回來,怎能教你動彈。我差一點就流出淚來。轉身去了早年住過的半間禪房,那盤炕拆了,地也用水泥抹過,靠牆角擺了一張牀,牀上鋪着一條藍牀單,想來是他們午間休息的地方吧。窗前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擺放。

跟高師傅討了香燭,踩着凸凹不平的石階下到廟院,磚縫裏依舊是黃黃的草籽,好象幾十年就沒被鳥雀吃完過。廟裏的神像是村裏人捐資新塑的,旁邊又多了一介石碑,上面刻着捐資人的名字,數了數有五介石碑了,這不過有證可查的年代的留存,還有多少湮滅和毀壞掉的留存是我們所未知的呢?壁畫新描過,清晰的人像像要走下來了。香燭上沾了油才點着。是放的時間太長了,沾上溼氣了。高師傅解釋說。我笑笑。神的寬容和廣施使人心安。神或許早忘了當初我們年少時對它的不恭敬吧,或者依舊記得,它看到我在它面前跪下,燦顏一笑,冰釋前嫌。

對面古戲臺上幾百年的草枯枯榮榮,彷彿昨年的舊影,樹枝紋絲不動,白色的雲朵像一葉小舟,緩慢地在藍天上移動,陽光透過古樹羣的枝幹射到廟院裏,暖暖的,透明又安靜。儼然這世上從未有過我。

司機來的時候,我已經跟趙師傅和高師傅用自拍的形式照完了合影。照相機裏面的我們,像這山上的鬆、櫨、楓,或者山、石、草,如此相似,又各自不同,懷着可憐的盼望和諸雜的煩惱,彼此鬆散冷漠卻又陪襯互助。車從低矮的廟門前向上爬,很快就上了山上,然後順着山坡向下盤旋。風又開始跟着我們跑,好象誰家的野孩子,既有不捨,又有興奮,有時不小心跌到,也不哭,爬起來繼續跑。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