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散文
一
三姑是我父親最小的堂妹，比我大七歲。我記得我小時候，她已經是十一二的姑娘了，還常在我家吃飯。她好像是我家的一員，媽媽做了什麼好吃的，都會帶上她一份兒。
三姑特別漂亮，尤其是一雙眼晴，毛茸茸的、水靈靈的，長長的睫毛上下撲閃着，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特別精神。三姑是三爺爺和三奶奶最小的孩子，她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三奶奶特別寵她。記憶中的三姑一直胖乎乎的，走起路來有些笨拙，但這些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
三姑特別笨，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正讀她的第三個五年級。我們在一個學校讀書，每天我都跟在她屁股後面，一起上下學。晩上跟她擠在一張小牀上，任憑媽媽怎麼喊，我都不回家。
三姑特別懶，每天早上三奶奶喊我們起牀，總是我穿好衣服，洗好臉等她，然後她蓬頭垢面，與我飛奔在上學的路上。爲了等她，我經常遲到，但是我成績很好，不像她，兩門功課加一塊兒，也不到六十分兒。
我倆不是同齡人，但是在一塊玩兒也沒什麼不習慣。我愛吃的零食，她比我更上癮；她的髮卡，我也喜歡。她在班級個子最高最胖，而我在我們班個子最低最瘦。每天我揹着書包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後，高年級女生玩的遊戲我全會。
三姑很怕別人說她胖，總是讓三奶奶給她做很瘦的褲子。圓圓的屁股，被褲子兜着，看着都替她難受。她只有在我面前不掩飾，給我看她頭髮上的蝨子，讓我幫她抓癢癢。三姑的褲子，平均兩天開一次縫，爲了不捱罵，到了晚上我幫她穿針引線，她自己摸索着縫褲子。爲了讓她的褲子多穿幾天，我從媽媽那裏偷偷拿了一些做鞋用的繩子。可是繩子不斷了，褲子卻爛成片兒了。
三奶奶就把三爺爺年輕時候穿的軍裝，修改一下給三姑穿。每天早上，走在三姑的屁股後，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清新的空氣飄着泥土的香，我們是那麼的快樂。
二
三姑要第三次考初中了，我們學校整個冬天都有晚自習。
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晚自習之後，吃三奶奶做的夜宵：水煮方便麪，再加一個荷包蛋。童年的時候，我們河南流行着一種叫天方牌的方便麪，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它的廣告語：吃天方，脆酥香，吃天方，味無窮。方便麪是我爸爸買的，雞蛋是我媽媽養的土雞下的。
三奶奶用麥秸火三兩把，竈臺上面大鍋裏的水就開了花。輕輕敲打兩個雞蛋，小火熬成荷包，然後再下方便麪；面散開了，撒上一把剛從菜園子裏捋來的香菜，放一勺子焦黃的蒜瓣兒，再放一把小香蔥沫兒。我和三姑各吃一大碗，肚子裏暖暖的，然後上牀睡覺。被窩兒裏，早就被三奶奶放了熱水袋兒。腳丫熱乎乎，睡得香甜甜，一覺到天亮。
春暖花開，杏花微雨，三姑帶我挖苦薺菜，捋榆錢兒。滿滿一大籃子提回家，除了餵雞，媽媽用麪粉攪拌着蒸了吃，我和三姑各吃一大碗。
初夏，槐花兒開了，漫天飄香。大大咧咧的三姑開始發愁，如果她再上不了初中，她說就沒臉再留級了。下學她再也不陪我玩兒了，她的'哥哥姐姐開始給她補習功課。
那年夏天，雨特別多，三奶奶院子裏的花長得特別旺。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中午，天特別藍，牆角的太陽花爭相開放，喜鵲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學校上榜的名單下來了，我陪三姑去學校。三姑一路忐忑不安，直到看到自己榜上有名，她才笑成了一朵太陽花兒。她緊緊抱着我，大聲喊着：“妞妞，我考上了！”
從此之後，上學的路上沒了三姑的陪伴；週末，村外的柏油路上有了我的踮足眺望。我盼着週末，盼着三姑回家。
三
時光荏苒，我讀中學了，三姑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童年一去不復返，槐花與薺菜的香味兒，只出現在夢裏。
三姑初中畢業後，城裏的姑奶奶，就給她找了一份工作。三姑告訴我，工作很清閒，每天擦擦櫃檯，記一下賬就沒事兒了。她還告訴我，說她老闆爲人特別好，待人很實在。
週末回家，偶爾會見到三姑。三姑打扮得很時尚，村裏人都說三姑很洋氣。三姑微胖，圓臉，毛茸茸的大眼睛，臉蛋白裏透紅，甜膩得就像初夏裏的槐花；三姑烏黑的披肩長髮；高跟鞋，牛仔褲，看起來比村裏的姑娘好看多了。給三姑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可三姑心氣兒高，農村的小夥子再也難入她的眼睛。
初三的時候，由於要參加中考，我們兩個週末纔回家一次。我學習成績不錯，父親對我期望很高，我和三姑漸漸失去了聯繫。偶爾相聚，也來不及說心裏的話，就分開了，我總想，等我考試完，我一定找三姑聊個通宵。
又是一年槐花香，初夏時節，熱而不燥。我已面臨中考。又是一個週末，我從學校回家，剛進村口，就瞧見村裏的人，三五人一夥兒，悄悄議論着什麼。等我走近了，他們又變得鴉雀無聲。我尋思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誰家娶了媳婦，或者增減了人口，也不至於這麼議論紛紛呀。
回到家裏，我第一件事就問媽媽，村裏人在議論什麼。沒有想到媽媽卻發怒了，說我一個女孩子不能打聽不相關的閒事，也不能聽信謠言。我摸不着頭腦，也不敢再問，那一夜我都沒睡安穩。夢裏的三姑，在槐花樹上對着我笑，忽然她一個不小心，從高高的樹上掉下來。
回校的路上，同村的女孩告訴我，說村裏的人都說我三姑是個狐狸精。說她放着好好的青年不嫁，偏去勾引已婚的老男人。我不禁大怒，對着她大吼：“不許胡說！我三姑不是那樣子的姑娘！”然後我調轉自行車，我要找三奶奶問清楚。
當我跑進三奶奶家，我發現三爺爺和三奶奶蒼老而頹廢。三奶奶看着我，流着眼淚，我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嚥下去。我壓抑着，心口發悶，我覺得透不過氣來。擡頭看看天空，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蓋。
路上，一陣狂風，熱壓與狂風對流，瞬間大雨傾盆。我望着即將成熟的麥子，想到它們要經歷一場劫難，然後想着我的三姑，我淚流滿面。
那天我在雨中艱難行走，並且遲到了。夜裏我開始發燒，模糊中，我看見三姑笑盈盈地向我走來，嘴裏還喊着：“妞妞。”
四
我去縣城讀高中，而三姑卻已經不在這座城。週末或者暑假回家，我會去三奶奶家裏坐坐，知道了三姑很多事情。聽三奶奶說，三姑和一個大學生戀愛了，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心裏暗暗替三姑高興，更盼望春節到來，見到三姑。
春節，三姑果然領着一個男孩子回家了，他們已經在男孩南方的老家結婚，就差在女方這裏擺酒宴了。這是我與三姑分別後的第一次相見，已整整兩年。三姑變得更美麗了，皮膚白裏透紅，也瘦了很多，眼睛裏多了一份嫵媚與溫柔。三姑一把抱過我，什麼都沒說，我的眼淚落下來，我努力使自己平靜，悄無聲息地享受着三姑的懷抱。
三姑父特別帥，高高的個子，乾乾淨淨的。媽媽和我的嬸嬸們，暗地裏都說我三姑命好，能遇見這麼好的男孩子。三姑父很快融入我們的家族，他尊老愛幼，彬彬有禮，他像三姑一樣喜歡我，喊我的乳名。三姑父還給我講他們的故事。他去三姑所在的超市買水喝，對三姑一見鍾情，於是每天出現在那個超市。三姑父說他特別喜歡喝娃哈哈的檸檬水，喜歡李玟在廣告裏的歌詞：一見你就有好心情，不用暖身就會開心；一見你就有好心情，就像夏天吃了冰淇淋……那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我三姑。
年假結束了，我要回學校了，三姑也要和三姑父回鄭州了。我有他們的手機號，但我還是個學生，沒有手機。於是，我會在週末給三姑寫信，告訴她我的生活細節，我的小祕密；把自己的喜怒哀樂以及少女的青澀心事，都通過信箋向三姑訴說。三姑也會回信，也會在週末打電話給我，我們會在電話裏一說一個多小時。
我的整個青春期，都有三姑陪伴着。我的初戀，我的失戀；我的痛楚與快樂，我的甜蜜與淚水，無一不跟三姑分享。她細膩陪伴着，我肆意享受着這種幸福。她像姐姐，比姐姐多一份忍讓；她像媽媽，比媽媽多了一份理解；她像朋友，比朋友多了一份親情。她是幸福的，而我卻是幸運的。如果沒有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我想我們這份情感會延續一輩子。
五
時光如梭，我轉眼已參加了工作，三姑也有了兒子。三姑父是做工程的，天南地北，居無定所。三姑受不了南方的潮溼，就帶着兒子住在自己的閨房。三姑的兒子吸取了父母的優點，三姑對他疼愛有加，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彬彬。
彬彬虎頭虎腦，濃眉大眼，招人疼愛。我更是把彬彬當成寶貝，下班就抱着他，逗他玩。給他買牛奶餅乾。我陪着三姑在這小小的閨房裏，度過了她人生路上最困頓的兩年。這兩年裏她給我講了她的初戀，她與自己的老闆其實只是精神之戀，相互傾慕，卻從未越雷池半步，當年所有的一切只是同事傳播的謠言。就是那些謠言，讓她無法在這個小城立足。
我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果然之後，三姑父穩定了下來，他們在鄭州買了房子。很快，三姑帶着彬彬，和三姑父去了鄭州。三姑走了，彬彬走了，我的心空了。我們經常通話，經常通到我或者她的手機沒錢、沒電。
永遠不會忘記，二零零八年，由於我的堂叔，也就是三姑的親二哥的粗心，導致我的父親出了事故，離開了人世。我記得三姑前來奔喪，尚還年少的我，撲在她的懷裏，痛哭失聲。三姑抱着我，不斷地喊：“妞妞，妞妞，對不起……”
後來，我嫂子告訴我，三姑在我爸的靈前痛哭失聲，嘴裏喊着：“大哥，大哥，你走的好突然，你讓我二哥怎麼辦……”聽了嫂子的話，我心如刀剜，我知道這輩子我和三姑的情誼再也回不到從前。從此和她再也沒有聯絡過，看見聯繫人裏她的名字，我就會莫名心痛。
時間是治療創傷的良藥，七年來，我也漸漸平靜。堂叔他活得一點都不快樂，比同齡人明顯衰老，想必他也活在痛苦裏。三爺爺已經不在人世了，三奶奶已經人到暮年、白髮蒼蒼。每次看到她的背影，我會莫名心酸。三奶奶見了我就給我嘮叨我三姑，大概她心裏最放不下，最疼愛的就是她的小女兒吧。
從三奶奶那裏，陸續聽到三姑的消息，她開店了，她減肥了，她出國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聯繫她，關於和她的回憶，只是出現在夢裏。有時我也會在夢中流淚，醒來，枕頭已冰涼。
今年春節，我忽然收到一條微友請求的消息，附加信息居然是：三姑。
一瞬間，我的心又疼痛起來，手開始顫抖。我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可以原諒堂叔，卻不能原諒三姑。最終我還是接受了她，但是我們相互都沒有打擾對方。
她評論了一張我的照片，她說你還是那麼漂亮。
我回復一句：謝謝，你也是。
沒有拒絕千里，卻也百里冰封，三姑還是那個三姑，妞妞還是那個妞妞，只是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今天讀到一個句子：靜靜望着天空，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發現完美已經漸漸老去……
我擡頭仰望星空，早已淚流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