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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逝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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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我13歲的時候,我擁有一件寶物,這件寶物天生具有影響其主人一生的威力,誰擁有它就註定要有跟我相同的一些想法和經歷。這件寶物是一枚硬幣。這枚硬幣是我在放學的路上撿到的,那時候一枚硬幣足以讓我欣喜,我很愉快地撿起它,把它放進我的口袋裏,生怕別人見着似的。直到回到家裏,我才得意地欣賞它。乍看,它跟別的硬幣並沒有什麼不同,誰曾料到正是這看來極爲普通的硬幣卻隱藏着驚人的本質的不同。我相信這不是出於制幣者的錯誤就是出於他的惡作劇,因爲這枚硬幣兩面相同,都是正面。

流年逝水散文

按照常理,人是愛好邏輯推理的動物,由事物的一個面就可以推導出另一個面,而勿需費心勞神親臨另一面去見證一下。並且,有着這樣一種十分相似的事實:人同一個時候只能欣賞事物的一個方面,就像人生某一個時刻只能處在空間的一個點一樣。我那時還是個孩子,還未能樹立陰陽辨證的一些觀點,無疑,這枚硬幣曾經阻礙了我哲學上的進步。因爲這枚硬幣太爲荒謬:它的正面的反面是正面,而它不存在的反面纔是它的真正的反面。或者,我更願意相信陰陽劍的傳說,就像鑄劍師鑄造陰陽兩把劍一樣,那位制幣者如果出於故意,一定製造出另一枚兩面都是反面的硬幣流落在世上。

這枚硬幣帶給我的欣賞和困擾使我一個晚上沒有睡着覺。我很快意識到一切個性都蘊藏着真正的價值,何況這是一枚世上絕無僅有的具有如此尖銳個性的硬幣。還有一點不能不引起我的小小腦瓜中進行宿命論式的猜疑:走在我面前的那一整羣孩子,爲什麼沒人發現這枚落在路中心如此明顯的硬幣?這種猜疑並不比許多自命不凡者更爲可笑。看來,一定是這枚硬幣選中了我,硬幣選中我的目的一定在於要更改我可能混同凡俗的命運。

我知道一切旨意宏大的祕密都不可宣揚,因爲個性的東西一旦得到釋白就很容易失去力量。個性賦予事物以魔力。這枚硬幣首先改變我的思想,然後使我淪爲賭徒,一個掌握法寶站無不勝的賭徒——直到今天,我才清晰地反思出人是如何淪爲物的奴隸的,更何況我那時只是個沒有堅固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孩子。如果說好賭是人的天性,那麼那些賭徒首先輸在自己,之後才輸在這枚硬幣上。我首先用這枚硬幣贏來我學生時代同伴們的手中的一切值得想我炫耀的玩具和用品,我藏寶的木箱一個接一個的壘在我們家的牆角。給我帶來更大運氣的是,那些從我這兒輸得殘敗的人竟然給我製造了很大的榮譽,他們用自己的嘴巴立起我爲賭場之神。也是可想而知,一個個不服的挑戰者找上家門,然後折戟而歸。

爲了應付一些行爲細瑣的傢伙,我當然準備了一枚普通的硬幣,因爲這也是世上的一個現實:一切不平凡者必須依賴於平凡者才能發揮他的不平凡之處,才能贏來自己的成功。俗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有一個不成功的女人”,我的硬幣必須和另一枚普通的硬幣締結姻緣。必要時我讓那一枚普通的硬幣出戰,偶爾輸掉幾盤,但當果實豐厚時,那枚硬幣便應招出馬——很多年以後,並沒有人懷疑我的硬幣,一個人無論如何卓見,也不會懷疑一面硬幣具有兩面,一正一反,這是不證自明的真理。

當然,有人會提出變換一種賭法,比如紙牌,我當然也不拒絕,但不下重注,所以成績平平,勝負均半,淪爲一名平庸的賭徒。如果,我認爲某場賭局對我很重要,並且別人堅持以別的賭法來一決勝負,我自有我早已準備好的理由,我會說:“賭……錢嗎?當然應該用錢來賭。爲什麼要讓別的東西來充當錢這東西的判決者呢?你應當尊重任何事物,讓錢來決定錢的命運……這叫着物的自主性。你如果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你就不配跟我賭。這是我賭場的立場。”我像一位明辯的哲學大師一樣闡述道。

有一回,一個傢伙堅持用他擅長的紙牌跟我賭,他雖然是個頗有聲譽的老賭徒,但他沒有他的立場,我問他堅持用紙牌的原因是什麼,他憋紅着臉說不出來。我說:“那你就讓我認爲你有作弊的嫌疑。”他堅決否認,一連說了兩個“沒有”。

我便笑道:“看,否定之否定,自己都承認了吧!”我以爲這樣足以把他氣走,但他突然眼睛一亮,對我說道:“你堅持用硬幣的理由是什麼?”我把我的理由問他闡釋了一遍。他搶過話來說:“好,用錢來決定錢的命運,紙牌來決定紙的命運。”他從懷中掏出一疊暫新的紙幣放到桌子上,用手指着說:“我就要用紙牌來決定這疊紙的命運。

我哈哈一笑,說道:"你這人看問題要看到本質,怎麼能只看表象——紙幣的本質是錢。”

他傻楞了一會,輕言輕語地說:“它的物質存在是紙,錢纔是它的表象。”

我說:“那好,如果交易是從本質上進行的,那麼我用一大捆手紙換取你這些紙……你根本沒有搞懂什麼是表象什麼是本質,本質並不是物質的實體。如果,本質便是物質的實體,那麼世界上並沒有多少本質相異的東西,因爲構成物質世界的就那麼幾種元素。比如,這張桌子,這張椅子,這窗櫺和牀,和田野裏的莊稼,甚至和泥土,豈不併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我拿出教授的全部的派頭,鄭重地告訴他:“本質是超驗的,紙幣本質是錢,錢的是勞動,要賭就要錢來賭。”

他翻着白眼看了看我,之後收拾起他的錢走了。

如果,你是一個聰明人你一定明白這樣的一個道理:一把寶劍和一位劍術精熟的劍師融爲一體,才能發揮相互的威力,成劍者劍師,成劍師者劍。譬如,拿破崙不假戰爭就成就不了拿破崙,到工廠當工人沒準是最笨手笨腳的,戰爭如果沒了拿破崙也就不在那麼輝煌,這個雖然未盡有可比性,但我的意思你一定已經明白。我是說:我的那枚硬幣的特異性和我的個性,比如我的智慧、直覺及深物玄機的戰術,合二爲一。如果,這枚硬幣遇上的不是我,而是一位癡傻的呆子,沒準在哪個角落裏埋沒了一生;而我如果沒有這枚硬幣,當然也無力駕馭人命難爲的自然律——可以這樣說,那枚硬幣的命運雖然最終並非我的命運,但它的命運和我這個人的命運有相當大的關聯。我一度那樣擺脫不了它。

正是由於這種深入命運的關注,使我產生了煩惱和恐懼。首先,我不能向別人展示這樣一件寶貝。越隨着它爲我贏來更多的財富和榮耀,我越要保守這個祕密,我必須裝成正正派派的人,說話隱隱祕祕。同時,因爲擁有它的幸福感又不得不使我害怕它被偷掉,我白天和黑夜都必須拿出一部分精力來關注它。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它佔據了我的愛情,我對它產生了一種輕微的厭惡。

一個人喪失童貞剩下的只能是罪惡。正是一個孩子無意間讓我發現了這枚硬幣在給我帶來輝煌事業的同時(賭如果成爲人的衣食父母,應該算是一種事業),爲我帶來了罪惡,因爲我的人生目標無意中淪爲工具的所能。並且,它是一天性中滿藏虛僞與欺詐的物件。那天,我在路邊看到一個純真乖巧的女孩在玩一個陀螺。我一時被她的玩具所吸引,這種陀螺由於太素樸已爲商家所忽視,那完全出於手工雕制,雖然顯的很粗糙,但從小女孩那着迷的神態中我回憶起我的幼時。我一時想擁有它。等那小女孩玩累以後,我向她提出用一疊厚厚的紙幣相交換的請求,但她拒絕了我。我便決定利用孩子好奇的天性,對她說:“這樣吧,你賣不賣給我,不由你決定也不由我決定,而讓硬幣決定。”我從口袋掏出那枚硬幣衝她亮了亮,繼續道:“如果我贏了,你就把那陀螺賣給我;如果你贏的話,陀螺賣不賣給我由你,但這筆錢也給你。”——這麼多年,無論我給別人多少預期的選擇,最終都歸爲一種結果。

她閃着水靈靈的眼睛看着我,顯然是默許了。我於是接着說:“我把這枚硬幣跑起,如果落在地上正面朝上就算我贏。”

那女孩擡着頭望着我,對我說:“不,我要正面。”

“你爲什麼要正面呢?”

“因爲……”小女孩天真地望着我,說道:“。……我不要反面。”

我說:“那好,正面歸你。但你的正面必須朝下才算你贏。”

“不,我的正面必須朝上算我贏。”

我一時被她的執難住了,這是幾十年賭場經歷所未曾有過的,我這時想用另一枚普通的硬幣來終結這場遊戲,但一時竟未能從口袋裏搜到,我便說道:“在正面和朝上之間,你只能選一種。”

“那我……就不和你賭了。”小女孩轉身欲走。我連忙叫住她,雖然我意識到這是唯一一次我預先知道自己輸掉的遊戲,但我想把它進行到底。我說:“那好,正面朝上算你贏”。

我將那枚硬幣在空中拋起,那小女孩眼光緊緊地盯在硬幣上,待硬幣停止滾動之後,我說:“看,你贏了。”我把那疊紙幣遞給她,她並沒有伸手來接錢,卻說:“在看看你的那一面。”我連忙敷衍着:“你已經贏了,這錢歸你。”我忙把那枚硬幣撿起放入口袋中。

“你爲什麼不看一看屬於你的那一面呢?”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支唔着:“我的那一面就是你的這一面的背面。”

“可是你並沒有看到啊!你只看到我贏了,但你並沒有看到你輸了。”

我突然被這小女孩攪得無所適從。我說道:“別管那麼多了,這錢歸你了。”我把錢放入她的口袋中,轉身剛走幾步,我聽到那小孩從我背後叫道:“叔叔,我不要你的錢。”我轉過身來,見她把錢放在地上。“這陀螺也送給你。”她把陀螺放在紙幣一起,轉身跑了。

我把小女孩丟下的那隻陀螺放在家中的案上,坐在那兒作了一番道德方面的思考。如果一個人、一個物件天生的帶有某種違反世俗的個性,是否必然地造成一番欺詐?從而引起道德上的不潔。我是一位萬事謀求圓通的'人,所以總要給自己的行爲找一些理由。我從事如此多年以來而未發生良心自譴的原因是——我從不撒謊。確實,我從沒有向我的對手提到過那枚硬幣不存在的反面,我總是隻言及它的正面,而不涉及“反面”這個詞。我只是利用了人的某些缺陷,比如過份的自信與粗疏,輕易的認命和對終局的盲目熱情,在那枚硬幣所形成的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中發現縫隙來掌握勢局。所謂的欺詐在我這個人身上是不存在的,欺詐先天地存在那枚硬幣的本性之中,我只是心照不宣地順從了它。我無須爲那枚硬幣擔當罪責,我不是那枚硬幣的製造者。

——我看着面前的這隻陀螺,由於太樸素所以才淪爲一個孩子的玩物,它存在的使命只是在某種外物的驅使下旋轉,沒有太多參與人事方面的熱心。而那枚硬幣迎合人的嗜好,並且有異端的本性和麪目,這決定它不是安平之輩,必然促成人的墮落,要麼提升。我像是一個偷盜犯的望風者,望風者說的都是真話,他把外面的情況真實地傳遞給偷盜者本人。所以,我們不能指責望風者是個不實之徒,他罪孽在於他參與了這樁他從沒有出錯的事件。如果他選擇告密他也是個誠實的人,因爲他說出了一個確實被謀劃過的企圖,只是他選擇了對同伴不忠信又一種罪孽。看來他確實面臨道德的兩難,當然,還有一條出路,便是祕而不宣也不參與,但這也不是法律所鼓勵的。我的情況又跟望風者不同,我既是利益的最終得主,有沒有道德的兩難問題。在拋起那枚硬幣的過程中,我沒有告訴它是這個正面朝上還是另一個正面朝上,我既沒有欺騙我的對手也沒有欺騙那枚硬幣。並且,發生那種數額巨大的財物轉移的,通常是對手找上門來的。

如果,我必須具有某種罪孽(這種罪孽似乎確實存在),這罪孽便只能在於我竟然去拋起那一枚硬幣,並且在心中清晰結果的情況下——說到底,是我的貪慾決定了我的罪孽。然而,貪慾每個人都存在,是否每個人都先天地帶有某種罪孽呢?

這種道德無可窮究難使我決定和這枚硬幣分道揚鑣。我首先找出一把錘想把它敲碎,或者輾得失去面目。但我仔細地端詳了它一會,又讓我不忍下手,這畢竟是一件奇物,這和項羽火燒阿房宮,艾羅斯特拉特燒燬狄安娜神殿一樣,是一種破壞行爲。我不應淪爲破壞者,從某種神祕學的角度來說,只有它的製造者纔有權實施破壞。於是,我把它視同普通的硬幣,在一家雜貨店裏實現它作爲硬幣的本份使命。我就像擺脫了一位惡棍一樣心中變得踏實起來。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兩天以後,我剛好從那家雜貨店門前經過,突然想起我的廚房應該填些什麼,我就買了一些食品,掏出一張整幣,我讓那開店的老太太別找零了。就在我拎着一堆物品出了雜貨店的時候,那老太太從後面喊道:“等一等,這是找你的零頭。”我只好彎下身從地撿起她扔過來的硬幣。我有意無意地觀看一下,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正是那枚我欲擺脫的硬幣。

有一些真理是不循因果的,某一物件伴隨某一個人雖然並非定數,但有時確實比別人多一份機率。這使我想到,我本人是否也是一個個性乖張的人,才受到這枚具有尖銳個性的硬幣的追逐(人一般喜歡和自己相同的人)。這枚硬幣既然對我如此癡情,我若如此驅逐是否不合義情?但我也想,一個純潔的人只能是爲自己的人,更不能遷就一個會給人帶來某種罪惡蠢動的物件。我想把它扔到馬路上,但這樣的話,我就成了這枚硬幣的新一輪製造者,它肯定又要跟另一個人結合起來,做出我曾經做過的惡行,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不想犯下它的製造者對我所犯下的錯誤或做出的惡作劇。我這時清楚的發現我無意間具有了一個十分莊嚴的義務:我必須終止這枚硬幣邪惡的命運。

我經過一個夜晚的苦思冥想,對這枚硬幣最好幫助是,將它的突兀之處公之於世,並且最好由某個機構來掌管它,這樣既維持它奇妙的存在,有可防止它作亂天下。

第二天,我帶上這枚硬幣來到一家博物館,找到這家博物館的館長,館長先生起先怎麼也不肯收留這枚硬幣,說它的加盟無疑給博物館的珍藏品的分類帶來困難,它既不是化石,又不是古幣,並且獨自一個又構不成新的類屬。我向館長苦口婆心,說出我的一條有一條理由,館長終於從抽屜裏取出一張表格給我填上。

這枚硬幣就這樣跟我分離,找到它的最終歸宿,但每想到它爲我實現巨大的財富和榮譽,我便涌起深深的愧意。兩天前,我去那家博物館看望它,見它安靜地躺在玻璃展櫃的一角,謙虛地只向觀衆呈現它的一個正面,很多人把它視爲普通的硬幣,很少有人在它面前駐足細賞,而那說明文字實在太小,並不能顯示它作爲一件展品的驚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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